“朝炉兽炭腾红焰,夜榻蛮毡拥紫茸。”————————【初冬】
    “少府与京兆尹今日奉诏,要在东西市里代国家给各家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施舍煤炭、钱帛、豆麦。为防止哄抢闹市,生出事端,阿翁亲往看护了。”司马懿没了消遣的东西,只好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凭几,两眼盯着炭火出神。
    “阿翁不在,你便没个正经模样了?”司马朗皱了皱眉,忽见司马懿正在走神,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往盆中看去。
    铜盆里烧着的是上等的青炭,长短一致,燃烧起来能看到火红色的木质纹理,具有极高的观赏性,而且又没有熏人的烟气,反倒是糅杂了檀木粉末,烧出淡淡清香。这是凉州刺史韩遂从西域进献皇帝的青炭,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瑞炭。在当时,木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青色的木炭极为少有,其又有种种优点,譬如无毒烟、无明火、高温耐烧,即便皇帝有意提倡煤炭,也不妨碍他取来赏赐亲近。
    司马懿盯着的这盆青炭就是皇帝赏赐给一众秘书郎官的,他父亲执金吾司马防也有几条,这种尺余长的青炭一条可以烧九到十天,他往往将其截成几段来用。今日似是为了招待抱病远来的兄长,特意让人拣几块烧了,但他全部身心都放在炭火上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物倒是比白炭还要少见,纹理也好看。我在并州常燃的煤,其热气虽炽,但总会有些烟味。”司马朗不以为然,瞥了眼炭盆旁边摆着的几块备用的青色木炭,轻声说道:“不过八月时候,上党郡高都县挖出不少新煤,黑如金铁,断口有纹理,烧起来焰短而烟少。我托人买了百十斤送来,府上可曾用过?”
    “用过,不过阿翁说此物烧久了使人气闷,便发给厨下了。”司马懿的半张脸贴在手上,靠着凭几,目光仍盯着盆中爝爝燃烧的青炭,有的没的说道:“阿兄你在晋阳待两三年,如何眼里就只剩这些石炭了?在并州,国家最看重的一个是‘胡’、一个是‘袁’,至若百姓,只要人各安居,无有流民,便是最大的政绩了。”
    司马朗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刘虞虽然因为某种性格上的共同点而欣赏自己,但也并没有因此将自己纳入并州的决策层里去。并州军政事务,一应由刘虞、徐荣等人商议,最多添上一个太原太守刘邈。上一次司马朗借由公孙范请援,难得在刘虞面前表露了一番,结果还无功而返,这让他不免有些灰心。
    “我一介六百石官,能说的话、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司马懿终于将目光从炭火中转而看向兄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兄长高大的身影如今因为病情而瘦削,心中不忍,道:“阿兄说什么丧气话,你尚未而立,这次只是因病去职,吏部还是有你的名字的!正好并州将要多事,阿兄索性在家修养一年,试看朝中宰辅,有几个不是屡进屡退,几次因故去职?这算不得什么!”
    “并州……”司马朗浑然不在意这些,自己这个二弟才智远胜常人,当初几个兄弟流落黎阳,许多大事都要靠他做决断。司马朗心中已有了猜测,此时听了司马懿也这么说,一块大石便落了地:“果真是如我所料?”
    “所以我说——刘公居然肯这般轻易的允诺阿兄你的请辞,放你回来。可见刘公心中是真的爱惜你的才干,不愿见你惹上麻烦。”司马懿这时将视线又投到炭火上去了,他悠悠叹道:“刘公当年在幽州与公孙瓒龃龉不断,彼此憎恶,整个河北无人不知。如今若非公孙瓒正临生死之际,亲党离散,又岂会低下头来求到刘公门下?能否求到援兵不说,这屈辱是受定了的……我刚听你说时,还在想刘公是否会以大局为重,可现在想来,他心底还是放不下。”
    若是因为私人恩怨,刘虞不愿救公孙瓒,甚至故意拖延,事后若是皇帝追究起来,刘虞德高望重,顶多只是免官,而其他的参与者就必然要有人判重罪。司马朗本想劝说刘虞,为出兵冀州参谋划策,这样可让他迅速脱颖而出。但正是由于他敏锐的从刘虞的态度中嗅到了危机,这才及时止损,果断放弃自己在晋阳的心血,借病脱身。
    说起才智,或许几个兄弟没一个抵得过司马懿,但是说起政治嗅觉,那么人人都是个中翘楚。
    “刘公在上呈的奏疏上应有别的理由,不然,天子又将如何看他?”司马朗垂下眼睑,微微摇头。
    “无非就那几种,不难想。”司马懿大袖一挥,倏然坐直了身子,说道:“但这些理由唬不到国家,刘公所依仗的,是公孙瓒在朝中的颜面。”
    司马朗立时就明白了,公孙瓒处于可救可不救之间,救与不救,都耽误不了朝廷明年出兵关东、匡正天下的脚步。只是事情皆有难易、利弊,关键就看皇帝心中是作什么取舍。
    看对方三言两句便说透了事情走向,司马朗心中服气,却又忍不住想压一压对方的风头,免得心生骄纵。此时并州的事他既已脱身,司马朗便也没什么好想的,于是他刻意换了个话题,戏弄道:“你明年就要满十七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成亲了……说起来,我记得河内张氏去年就携家眷入长安了,张氏那女儿……”
    司马懿本来还定定的看着炭火,此刻忽然像是被炭火烫到眼睛了似得,满脸抗拒的说道:“阿兄!她才六岁!这么小一个孩子,整日里就做些大人言语举动,性子沉闷,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是阿翁与张公许多年前就定下的亲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司马朗就知道对方会抗拒这门亲事,故意板着脸训道:“张氏乃河内豪强、大族,以后是要互为助力的。你如今侍奉国家,听闻机密,该如何处事,岂能不多为家里想想!”
    司马懿一愣,紧绷着的腰杆顿时松懈了下去,认命的说道:“唯,谨遵命。”
    “女儿家时日还长,你暂且不用操心这个。”司马朗难得一次拿捏住了对方,心里不免得意,爽快的揭过不提,另说起一件好奇的事情:“不过,你适才为何一直盯着这盆炭火?可有什么缘故不成?”
    司马懿脸上无奈的神情悄然散去,很快又浮现了一抹深沉,仿佛刚才那般孩童耍赖撒娇的模样根本不存在似得。他深深的盯看着那盆珍贵的青炭,火红的纹理仿佛一条条山川道路,不断的分叉、交汇、阻断,就像是人这一生必须要面对的诸多选择一样。
    “我是在想一件事,做了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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