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他忽然感到强烈的愧疚,不由自主转移了瞄准点,子弹出膛,仅仅打断了士兵握枪的右手。
    士兵迸发的哀嚎让莫青荷陷入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明明记得对方跟自己同路奔跑,同乘一班火车,甚至一起开过玩笑,然而他只能告诉自己,这是妄图将同志们赶尽杀绝的恶贼,然后机械地扣动扳机,一连剥夺三名队友的战斗能力。
    因为出现内贼,己方火力稍稍停滞,莫青荷抓住时机回头,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已经自觉退到窗边,他知道那是江山,猛地咬紧牙关,用袖子擦干眼泪,抬手一枪击碎玻璃,又一枪打在人影的左肩。
    子弹口径大,对方被巨大的能量控制,双脚离地向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莫青荷兑现承诺,将江山活着逼出了窗口,他趁乱摸回门边,摆出跟大家一样的进攻姿势,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
    转眼烟雾散尽,四名日本兵都被打成了筛子,他跟随队伍撤出房间,看见在楼梯口等待的沈培楠,突然情绪失控,向前连跑几步,狠狠抱住了他。
    他听不见孙继成汇报战况的声音,听不见沈培楠愤怒的咒骂,也听不见一名名士兵从身边穿行而过,奔下楼梯追击“翻窗落跑”的叛徒江山,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没有人注意到你,同志们是否带走了江山也不是你该关心的话题,然而他没有一分庆幸,只是抓救命稻草一样搂着沈培楠,一个劲低声重复:“你不要动,让我抱一会。”
    沈培楠根本没空留意他在嘀咕什么,听说竟有四名战士受伤,江山生死未定,气的恨不得当场毙了孙继成泄愤,转身就要随队追击,这时才发现莫青荷简直像一贴膏药,推也推不开,心里一阵烦躁,揪着他的头发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他娘的废物别在这碍事,再不滚老子连你一起毙了!”
    莫青荷的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被迫放开手,他看着沈培楠转身大步下楼,没有感到一丝委屈,甚至希望他打得再狠一些,好消除心里沉重的负罪感。
    队伍快速撤离,最后走的是伤兵,一名士兵被莫青荷的冷枪削去三根手指,痛得一个劲儿倒抽凉气,见他站在原地发呆,特意停下脚步,努力安慰道:“师座一急、一急就乱骂人……嘶……我们都习惯了,你不要伤心。”
    莫青荷机械地点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让大家不要管自己,后退两步靠墙跌坐在地上。
    混乱的枪声仿佛还在耳畔,扣动扳机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边,莫青荷痛苦而迷茫,两手掩住耳朵,愣愣地盯着地面发呆。
    好像经历了长久的寂静,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一按,莫青荷以为又是刚才的伤兵,感觉没脸面对他,低头嗫嚅:“你们先走,我休息一下就来。”
    那人没动弹,停了一会儿,贴着他坐了下来,轻声道:“养了一群废物,就一个顶用的还被我骂了,抬头让我看看,打疼了没?”
    莫青荷猛的抬起头,正撞上沈培楠的视线,顿时喉头一阵哽咽,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培楠平时最看不起拿爱人出气的男子,方才在气头上,把莫青荷当成士兵甩了一巴掌,之后边走边回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因此刚出洋楼立即跑回来道歉。
    他对待莫青荷一向只挑难听的说,从不肯透露一句真心话,专程求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生硬的安慰道:“我的气还没消,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否则我要继续骂你,混了三十多年才混到个老婆,万一被我骂跑了,简直让人气炸了肺。”
    这一通不知所云的安慰把莫青荷弄懵了,抬头望着他,呆呆的接了一句:“所以呢?”
    沈培楠移开视线,故作冷硬道:“所以你要听话,不要跟我赌气。”
    莫青荷满腔背叛队友的痛苦都被这两句话冲散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培楠见他表情松懈,感觉自己的安抚达到了目的,立刻恢复常态,使劲往他的脑门推了一把,骂道:“花那么多钱养你,还动不动就给老子甩脸色,真他娘的亏本。”
    莫青荷记挂着江山的死活,立即向他打听,得知众人追下楼时江山已经不见了,同时在附近花丛发现有人埋伏的痕迹。沈培楠怀疑叛徒被劫走,已经派士兵换便衣搜捕,又额外调兵把守出入天津卫的各条道路。
    最近事情太多,压得人喘不过气,莫青荷拽了拽沈培楠的衣裳,叹道:“让我靠着睡一会,累的要命。”
    沈培楠挽起袖子看手表,摇头道:“没时间了,跟我走。”他转头扫了一眼窗外放亮的天光,“日本一支宪兵队听到消息,现在在赶来的路上,大家已经分头撤了,我带你逃回北平。”
    莫青荷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他娘的怎么不早说?!”
    41、
    黎明才刚刚开始,整座天津卫还笼罩在泛白的曦光中没有醒来,周围一片静谧。
    沈培楠和莫青荷在脸上抹满泥灰,扮作讨生活的苦力巴沿小路逃逸,沿途经过几座日本宪兵队的哨岗,但经过一夜的艰苦战斗,两人的形象异常狼狈,混在挑担进城卖菜的乡下人里,竟然数次蒙混过关,没有被怀疑。
    中午时分,眼看出城的路近在眼前,在绕过一座积满污水的桥洞时,两人戒备的神色忽然引起了巡警的注意,正一前一后猫腰前行,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喝斥:“哎,你们,站住!”
    莫青荷脚步一停,肩膀颤了颤,沈培楠眼神冷峻,从牙缝里极低地挤出一句:当没听见,往前走。
    那桥洞近在眼前,桥底聚集着许多来避祸的穷苦百姓和在租界流亡的孩童,都衣衫破烂,面容烟黄疲惫,沈培楠当机立断,推着莫青荷加快步速,大步拐弯进桥洞子,在黑乎乎的铺盖卷里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摸出早饭剩下的半个煎饼果子,竟然大模大样的啃了起来。
    莫青荷心说怪不得他把那纸包揣在怀里走了一路,原来是乔装逃亡的经验之谈,心里正忐忑,沈培楠抬头看了一眼,突然把煎饼塞进莫青荷手里,低声命令:“吃!”
    桥洞又脏又臭,蚊子苍蝇围着臭水打转儿,浓烈的汗味和尿骚气熏的人急欲作呕,莫青荷不知他演的哪一出,但情况不容他发问,只好接过来,硬着头皮啃了一口。
    刚才那巡警骂骂咧咧的也跟了过来,迈过几个睡得正香的汉子,指着沈培楠和莫青荷:“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沈培楠仿佛不知道这巡警指的是谁,左右望了望,确定是在问自己之后,马上做出一脸苦相,告饶道:“我们是从山西来的,小日本鬼子一天到晚抓人去挖煤矿,实在没生路了,这不,俺弟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这一番话用的还真是晋中口音,跟他做的油泼辣子面一样,虽说不太地道,唬弄外地人倒绰绰有余,说完把莫青荷往前一推,很殷勤的朝那巡警咧嘴憨笑:“这是俺弟,脑子不大好使,怕生。”
    莫青荷听得目瞪口呆,但情形不容许他犹豫,只好拿出本行演下去,假装胆怯地低着头,一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战战兢兢的使劲咬煎饼果子。
    巡警轮番打量着两人,见一人高大结实,确实是一副庄稼汉的样子,一个弱不禁风,傻的连句话都说不全,满脸灰尘被汗渍冲成沟壑,土布衣裳又脏又破,与桥洞底的其他流民没什么两样,便打消了疑虑,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莫青荷转头去看沈培楠,只见他靠墙坐着,右手还按着后腰,眼中杀机毕露,莫青荷突然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他身上带着枪,万一那巡警搜身,后果不堪设想!
    沈培楠见巡警走远,舒了一口气,两肩放松下来,自言自语的骂道:“妈的,老子回去非扒了孙继成那小子的皮!”
    接着凶巴巴的扫了莫青荷一眼,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今天这事回去不准乱说,听见没。”
    莫青荷劫后余生,瞧着他此时一脸狼狈还非得摆师长架子的样子,突然再憋不住,捶着墙笑了个前仰后合。
    从桥洞钻出来,沿着一条土路走了没多久,一辆铮亮的汽车迎面开来,停在两人面前,车门打开,副官小顾跳下车,冲沈培楠敬了个军礼,手抬到一半,看见两人此时的尊荣,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
    汽车朝北平方向疾驰而去,一直把天津卫远远甩在后面,莫青荷还砸着座椅靠背,笑的直要背过气去,乐着乐着,回味着沈培楠刚才的话,忽然感到不对头,转头瞪着他道:“你说谁脑子不好使?”
    说完就要往他身上扑,沈培楠一脸嫌恶,拍兔子似的把他拍到一边儿:“给老子滚远点,你闻闻你身上,跟踩了狗屎一样……”
    一路骂着闹着,一夜激战的疲累和伤及同伴的愧疚不知不觉被抛到脑后,下午四时三刻,队伍从各路汇合,平安到达北平。
    这次任务一共歼灭三十七名日本兵,炸毁军车两辆,但江山却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毫无影踪。沈培楠这边减员一名,三名士兵受伤,跟他预想的结果大相径庭.不用说,孙继成和部下们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骂,除了莫青荷,刚回来的几天里,所有参加行动的士兵如过街老鼠,远远看见黑着脸的沈培楠就在心里暗暗叫苦。
    江山被劫走也让南京方面炸了营,沈培楠部队所属军区的司令直接来电斥骂,当即要把他停职查办,沈培楠这人脾气也拧,扔了一句“办事不利,悉听尊便”就把电话扣了,让上级大为火光。
    那几天家中阴云密布,莫青荷大气也不敢出,满怀愧疚的天天给沈培楠打洗脚水,伺候的倍是殷勤。
    又过了几天,李沫生终于捱不过莫青荷的软磨硬泡,托人在情报黑市上透露出江山是被自己人擒获的消息,军统局听说至少没落在日本人手里,都松了一口气。而沈培楠的停职令不知被谁从中作梗,在司令打电话狠骂了他一回之后,终究没有下来。
    他还过他打牌听戏的花花日子,戴昌明、周汝白、陈宗义和杭云央等人也还是打扮的严整漂亮,天天上门凑牌局,随着麻将牌的碰撞声而来的还有谈笑中透露的各路情报。江山的尸体很快被找到,不知他在死前到底供出了多少消息,但东北方面,却突然开始为全国性武装抗日而蠢蠢欲动了。
    莫青荷悬了数天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然而,还没等他高兴起来,一封来自杭州的加急电报送进了沈培楠手中,沈培楠当时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卷,一手搂着青荷,漫不经心的听他哼小调,拆开电文,扫了一眼立刻坐直了身子,拧紧眉头面露焦虑之色。
    莫青荷凑过去看,只见电文只有六个字:母亲病重,速归。
    他抬眼望着沈培楠,一下子没了主意。
    沈培楠借着出公干的机会在北平躲大半年清净,已经培植了各路势力,他却一下子要回南边去了。
    接下来从早晨到中午,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老刘,金嫂和青荷一起帮忙收拾东西,因为不知道沈培楠要走多久,都有些犯愁。莫青荷心想,他口中说几天就回来,但杭州和南京离得很近,他的亲信又都在南京,这次回去难保不被留下,因此穿着一套合身的白西装,坐在床边叠衣服时,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
    莫青荷此时很有些戏子的样子,鬓角用生发油抹的整整齐齐,一张脸白净的像擦了粉,密匝匝的睫毛把一双眼睛显得忧郁而多情,小指微微翘着,身段娇柔,一举一动又规矩又带点儿女气。沈培楠倚着门柱盯着他瞧,很喜欢他这时没有棱角的漂亮,认为像初见时的莫老板,见他伤心,就很有些不舍。
    沈培楠踱到青荷身后,低头在他散发着香水味的后颈使劲嗅了一口,莫青荷擦了擦眼睛,回头用手指勾着沈培楠的武装带,脸颊贴着他的橄榄绿呢子军装,仰起脸道:“你带着我走吧,如今我不唱戏了,留在北平也过不下去,再说你的起居一直是我照顾的,换了别人哪能伺候的熨帖呢。”
    沈培楠有意吓他,板着脸孔道:“罢了,你这脾气我早领教够了,南方的小爷们和小娘们个个比你会伺候人,早该换换口味。置于钱的问题,你不必担心,我嘱咐了戴先生和周先生,往后你还是读你的书……”
    话还没说完,莫青荷睁着眼睛,两颗眼泪啪得落了下来。
    名伶的身子不一定干净,眼神却最清澈多情,如今这连蝴蝶儿也要驻足的一双眸子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沈培楠便一下子急了,深悔玩笑开得不是时候,坐在莫青荷身边,把他往怀里一搂,笑道:“你这小兔子就是实心眼儿,我跟你约好的事还没完,你想走也没门儿,在家乖乖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见他还是满脸不放心,从腰侧往下摸到后臀,往臀肉掐了一把,道:“管好你这白嫩的小屁股,再想也给我忍住了,要是传出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我饶不了你。”
    话说的轻巧,想起大半年的陪伴,今晚就要分别,沈培楠没来由地阴了脸色,紧锁着眉头,盯住床柱的一只黄铜圆球发呆,半晌从兜里摸出烟匣,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又低头去找洋火,挨个衣兜的翻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一盒,偏最后一根刚好用完。他扫了一眼纸盒上的红色画片,低低地骂了一句,随手把盒子摔在地上。
    莫青荷没做声,把自己身上带的一盒掏出来,擦燃了替他点烟,两人离得近,隔着轻袅的青色烟雾相互对视,愈发舍不得了。
    沈培楠不适应这样的黏腻,很快移开眼睛,吸了一大口烟,转过脸道:“不是不愿意带你,我的家庭是个旧式的大家族,母亲古板,一向不支持捧戏子一类的事,我多年不回家已是不孝,此时再惹她老人家生气,实在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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