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九位掌门的濒死记忆看清了当年的真相,态度大变的不仅仅是别的门派的高手,还有天水派自己的门徒。
    长生和长真等一众小辈已是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知非道长纵有再多的脏水酝酿在肚中,现在也泼不出去。能有什么证据比被害者自己的记忆更有说服力?
    更何况这一段记忆不仅仅包含了九位掌门临死前的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还留下了他们那时的心之所想。
    看见宋恩慈用极端残忍的手法杀死梵伽罗,还流着眼泪说一些假仁假义的话,九位掌门又是鄙夷又是心寒;待宋恩慈转过头一面说着道歉的话,一面割破他们的喉咙时,这鄙夷心寒就都转化为了滔天恨意。
    陷入这段记忆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切身体会到那种无法言说的仇恨和血液缓缓流干的痛苦。他们既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他们对宋恩慈的恨,绝不会比那九位被献祭了阵法的掌门更少。
    常净大师双手合十,缓缓跪倒,开始默诵渡亡经。宽容如他,也没有办法对那样的罪行说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魔就是魔,没有度化的可能。
    只转瞬间,曾经的玄门第一大派就变成了玄门第一耻。
    天水派的门徒一个个地流着冷汗,颤着身子,垂着脑袋,恨不得原地消失。唯独玄诚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如霜面色不见丝毫改变。
    梵伽罗隔着人群与他对视,徐徐开口:“师父,张公子劝慰宋恩慈的那些话,你听了会不会觉得很耳熟?”
    玄诚子漆黑的眼眸里无波无澜。
    梵伽罗继续道:“每一次,当宋恩慈因为犯错而流泪时,你不也是这样劝慰她的吗?她摔倒了,你告诉她是因为地不平;她失去了灵子之位,你告诉她是因为我不该出现;她道术不精,输了比试,你又说那是别人以大欺小,胜之不武。总之,她从来不会有错,错的一定是别人。”
    “师父,在你眼里,她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想如何宠她,那是你的事,旁人管不着。”
    “但可怕的是,你的这种教育方法,让宋恩慈逐渐产生了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认知――我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对的。”
    “也因此,在旁人看来堪称恶毒的行为,在她眼中不过是正确的选择。”
    梵伽罗用细长的指尖把闪耀着血光的法阵,以及站立在法阵外的这一个个表情狰狞的人划拉进去,喟叹道:“哪怕犯下这样的滔天罪孽,宋恩慈也只是抛洒了几滴廉价的眼泪,然后就心安理得了。”
    “杀了我,拿走了宝物,她觉得那是在替你清理门户。杀了九位掌门,启动禁术,她又觉得那是在守护门派至宝。她按照你的教育方式,不受半点挫折、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她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所以也就失去了判断是非对错和善恶的能力。”
    “师父,她犯下的累累罪行不仅有她自己的错,也有你的一份助力。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师父,你还没意识到吗?你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但凡你对她严加管教一句,也不会有她日.后的肆无忌惮。”
    这是梵伽罗头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与玄诚子说话,由此可见他不是不怨,也不是不恨,只是深埋心底不曾提起罢了。
    伴随着他的述说,玄诚子的眸光开始颤动,然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些毫无原则的纵容之语和溺爱之举,如今都化成一把把利刃,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不愿相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变成这样,却又不得不信。他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缓缓扫向躺在地上的林念慈,随即心中一冷。
    梵伽罗也看向了胸腔起起伏伏的林念慈,似笑非笑地道:“师姐,师父就在这里,你还不与他相认?是了,你平生最擅长两件事,一是推卸责任,二是逃避现实。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怕是恨不得自己可以马上原地消失吧?”
    包得像木乃伊一般的林念慈停止了粗重的呼吸和手臂的抽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玄诚子冰冷如刀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梵伽罗却已垂眸看向脚边的黑色玉佩,继续讲述:“这半块玉佩是宋恩慈扔掉不要的。师父,你猜她为何只拿走一半?真是为了给我一个随葬品,安我的魂?”
    “为什么?”玄诚子转头看向他,终于开始主动追问当年的一切。
    “话说回来,这又是你的一宗罪。”梵伽罗摇头叹息。
    玄诚子如霜的面容已布满了青黑的郁气。
    梵伽罗继续道:“从小到大,你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以至于她的胃口被你养大了,也养刁了,不是绝对的好东西,她根本就看不上。你莫非已经忘了吗?在我受封灵子的那一日,宋恩慈吵着闹着想从我这里拿走这块双鱼佩,而你不由分说从我腰间解下,给了她。在你看来,整个天水派都是你的所有物,这块玉佩,自然也能由你分配。”
    玄诚子顺着他的话头,回到了那段过往,也在记忆中看见了宋恩慈那张哭花的小脸。
    “但第二日,她就主动把玉佩还回来了,还对你说这块玉佩本就是我的东西,她不该要。当你为她的懂事而感到欣慰时,可曾知道她头一天晚上经历了什么?”
    梵伽罗盘膝坐在地上,把那半块黑玉捧在手心。
    “那一日,她经历了什么?”玄诚子跨前几步,已经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原本被仇恨迷了心智的玄门众人也都纷纷看向梵伽罗,全神贯注地听着。
    “所有的传世之宝都是有灵的,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吧?”梵伽罗轻轻摩挲着这活灵活现的半块鱼形玉佩。
    “我们当然知道。所以说,这块玉佩也是有灵的?”常净大师开口询问。
    “是的,它有灵,而这灵性,唯有我们这种生而有灵的人才能感应得到。我和宋恩慈都是灵者,我们可以在触摸的一瞬间,感应到这块玉佩传递给我们的讯息。它用意念告诉我们,它的两个半身互为阴阳,融为一体,不可拆分。”
    “它可以让我们拥有撼天动地、呼风唤雨的力量,然而一旦使用了这些力量,我们的灵魂就必须属于它,既死后由它吞噬,永远不复存在。那样的力量,哪一个修者不想拥有?然而在拥有之后,这个世界却会因为这份无所拘束的力量和永无止境的**,陷入浩劫。”
    “所以我们天水派才传下一条铁律,那就是灵子不可动用该玉佩的力量。”
    “然而这块玉佩是活的,拥有极高的灵智,它会不断诱惑它的持有者去使用这种强大的力量,进而成为它的祭品。它的力量或许最初来自于天地,但后来却是靠着这一条又一条经受不住诱惑的灵者的生命,堆积而成。越是实力强大的灵者,就越是能清晰地听见它的蛊惑。”
    “如果你硬顶着不用,那么它也有办法对付你。它会源源不断地把阴阳二气灌入你的身体,让你白天承受阳气灼体的疼痛,晚上承受阴气灌顶的寒冷。每一个日日夜夜,你都将活在业火的焚烧与寒冰的冻结中,那是冰与火组成的二重地狱,那是活着一天就必须每时每刻都忍受的无止境的折磨。”
    “你若是想要摆脱这样的痛苦,就必须源源不断地使用它的力量,加深与它之间的因果。如此,当它吞噬你的灵魂时,便是天道也不能阻止。否则像它这样的逆天之物,早在众神未曾泯灭的时代,就已经被天道雷劫销毁了。”
    梵伽罗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玄诚子,揭示了一条又一条摆放在他眼底,却从来不会让他过多思考的秘密:
    “所以,我们天水派的历任灵子才活不过三十岁,因为他们每天都待在冰与火铸就的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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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宋恩慈才会在第二日主动把玉佩还回来。她想要力量,却忍受不了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一个晚上,就让她打了退堂鼓。”
    “所以,她在夺走玉佩之后将它拆分成两半,以防备那阴阳二气的折磨,也防备灵魂被玉佩吞噬的结局。她以为不完整的个体,就不会拥有那样强大的杀伤力。黑玉主宰死亡,于她无用;白玉主宰生机,让她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泽州圣女。”
    “所以,我在那棵轮回树里熬过了千千万万次的轮回,因为那样的痛苦,我从六岁开始,一直忍受到十九岁。我自然可以保持理智和清醒。”
    “所以,我才可以消灭那棵树,因为我只是一个魂体,不入五行;我已经死了,不沾因果;我被镇压在人世,不得入轮回。好巧不巧,我正是那棵树的克星。”
    梵伽罗说完这段话,便捧着那块黑玉陷入了沉默。
    而玄诚子的呼吸则开始变得粗重。
    原本还陷于仇恨的玄门众人,此时全都看向那块黑玉,目中流露出贪婪和忌惮。杀人夺宝的念头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划过,却又很快隐去。现在还不行,在这个法阵里,梵伽罗似乎是无敌的。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若是没有宋恩慈当年的一念之差,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梵施主出手救世。世间一切果然都有其命定的安排。”常净大师双手合十,深深弯下腰去,以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敬意。
    他相信过去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天道在看着,佛祖在看着,世间诸灵也都在看着。谁对谁错,孰正孰邪,他们心中自有答案。
    玄诚子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种铺天盖地的窥视,这窥视与其说是一种错觉,不如说是来自于他的良知和理智。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剑尖垂向地面,前后左右挪移,不知该指向何处。
    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这柄象征着雷霆和公正的剑,最应该指向的人,其实是自己。他满以为作恶多端的孽徒,却原来从那么幼小的时候就开始守护这个世界。
    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玄诚子简直不敢深想。
    长生和长真用敬畏的目光看向法阵中的人,双膝一软,竟然跪了下去。
    林念恩想到了那枚暗算梵伽罗的种子,内心的羞愧顿时如岩浆一般沸腾。
    然而梵伽罗的故事还远远未曾结束。
    他一下一下摩挲着那块昭示着死亡和不祥的玉佩,徐徐道:“从六岁到十九岁,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也因此,这九重血煞噬魂阵对别的鬼魂来说或许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对我却仅仅只是一场试炼。正是靠着它的炼化,我才不断稳固了魂体,避免了被这块阴玉吞噬的命运,也终于修成人形,重回这个世界。”
    “而我死后,宋恩慈却和那位张公子私奔了,美其名曰护宝不利,愧对师门,无颜相见。”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这个借口非常有趣,便轻轻笑了几声。
    对宋恩慈的鬼话深信不疑的天水派众人,一个个脸颊烧红、头颅低垂、羞愧难当。即便是最铁齿的知非道长也都不敢再狡辩一个字。说得越多,只会显得他们越卑劣。
    玄诚子的剑尖猛地一颤,竟是差点压抑不住信念坍塌所造成的疼痛和悲哀。
    “这块阴玉只能吸食阴煞之气,没什么大用,那块阳玉却真真正正是个宝物,能实现拥有者的所有愿望。师父你猜,宋恩慈和那位张公子对着那块阳玉许了什么愿?”
    玄诚子抿紧双唇,一字不答。那些迟来的愧悔、羞惭、愤怒,正以极快的速度摧毁着他的道心。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喷出一口血来。
    站在他身后的那些玄门高手却不约而同地设想了一个答案,还有人不自觉地喊了出来:“永生,成神。”
    但凡踏上修行一途的人,都会把“寿与天齐”和“飞升成神”设立为终极目标,宋恩慈自然也不例外。
    梵伽罗轻笑起来,看着这些人的目光却带上了冷意,“是的,她和张公子许愿永生。得了永生,成神自然也就不远了。”
    玄门众人齐齐低喘,眼里的贪婪已近乎疯狂。
    梵伽罗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并且笃信――如果宋恩慈敢于站出来表明身份,她一定会被这些人扒皮拆骨,夺走宝物。
    裹成木乃伊的林念慈一动不动,就连胸膛的起伏也消失了,仿佛一个死人。原本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她的天水派门徒,如今都远离了她。
    玄诚子依然站立在她身前,将她护住,曾坚定不移地指向梵伽罗的剑,如今却垂向她躺着的地面,仿佛已经倒戈。
    梵伽罗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念慈一眼,继续道:“宋恩慈并不知道,永生不是成神的路,而是一个永远都摆脱不掉的诅咒,因为永生不等于青春永驻。”
    玄门众人并未察觉到这句话的险恶之处,玄诚子的眸光却开始剧烈闪烁。
    看见他的反应,梵伽罗轻快地问道:“当你的生命一直延续,而你的身体却在不断衰老,你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引动了所有人的想象,也令玄诚子冷硬如霜的脸庞显现出一瞬间的扭曲。
    梵伽罗摇头轻笑:“你的生命永存,可你的身体已经死了,于是你横跨于阴阳之间,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你想死死不了,想好好地活,却又没有办法。你的身体瘦得如同骨架;你的内脏烂得如同腐水;你张开口,吐出的是尸体独有的恶臭;照镜子,看见的是一张形同鬼怪的脸庞。你的余生便是地狱。”
    玄门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露出骇然的神色,目中的贪婪也被惊惶取代。
    玄诚子的眼眸则浮出一层泪光,也不知是因为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
    梵伽罗平静道:“是的,宋恩慈想象中的美满生活,不过几十年光阴就已成空。她获得了阳玉的力量,衰老的速度缓慢,但是那位张公子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活活变成了一具行尸。”
    “曾经的满腔爱意,在这张丑陋如鬼的脸庞下,能维持多久?于是她离开了,并且迫切地寻找成神的办法,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成神,就会变成像僵尸那般的怪物。”
    “成神之路无外乎两条,一则收集信仰和香火;二则广施善举,积累功德。有了那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阳玉,宋恩慈想也不想地选择了这两条路,却不知道,那块阳玉还隐藏着一个极为可怕的秘密。”
    梵伽罗抬头看向玄诚子,嗓音变得冷肃:“师父,说了那么多,你应该已经知道,天水派流传下来的铁律,没有一条是可以违背的。第一条,灵子永远不得动用玉佩的力量;第二条,唯有历代的最强灵子才配守护玉佩。第一条因何制定,想必你已经明白,那么第二条呢?”
    玄诚子腮侧的肌肉微微抽.动,竟是咬紧了牙关不敢答话。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掌门做得有多失败。那些铁律,必定是无数先祖吃够了血的教训才流传下来的,而他却能因为个人的喜好,说改就改。
    梵伽罗垂眸看向掌心的玉佩,缓缓答道:“因为灵力越强的灵子,从这块玉佩里感应到的讯息也就越多。意志力足够坚韧不拔的他们,才是最适合守护这块玉佩的人。”
    “但宋恩慈灵力微末,只能听见一点诱惑的声音,感受到一些冷热交迫,又怎么会明白它的可怕之处?师父,你必须承认,我是天水派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任灵子,所以在第一次触摸这块玉佩的一瞬间,我就已经探知到了它的全部隐秘。”
    “它绝非什么至宝,而是诞生于混沌的妖魔留在人间的种子。宋恩慈只是它的傀儡,在行善的同时,洒下了更多罪孽。她的悲剧也因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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