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慈是灵者,可以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因此,当她释放出磁场,笼罩于自己双瞳时,这片黑色湖泊就变成了一柱冲天黑雾,盘踞于整座村庄的上空,似一群恶龙在天空中扭动。
    玄诚子也开了阴阳眼,随即露出骇色。他斩妖除魔数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又如此浓烈的阴煞之气。说这里是地狱的一处分支,怕是也会有人相信。
    到底是怎样的恶,才能让一个湖泊凝聚了如此多的罪孽?
    想到这里,他看向梵伽罗。
    林念慈也吓坏了,正连连摇头,不敢承认这就是自己当年赐福过的小山村。
    梵伽罗走到她身边,半蹲下去,徐徐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它最初的模样吧?”
    记得,如何不记得?这里的山曾经是绿的,而不是灰的;这里的人曾经是朴实的,而不是邪恶的;这里的湖水曾经是清澈透明的,而不是恶臭熏天的。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这里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林念慈是个没有慧根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屡屡跌倒在成神的路上。她看不破的东西,梵伽罗却仅仅只是通过挂在网络上的一张黑水湖的照片就参透了。
    他抬头看向那黑色煞气凝聚成的天柱,缓缓诉说:“你离开后,这座小山村里的人就成为了你最虔诚的信徒。因为信仰的力量太过强大,阳玉分化而成的光点被他们纷纷唤醒。他们都曾体会过病得快死的感觉,于是极度渴盼身体的健康。”
    “这个愿望是不是很朴实?”梵伽罗问道。
    林念慈不敢回答。
    梵伽罗继续道:“那些光点凝聚成一个个小阳玉,帮助他们实现了愿望。这座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果然变得比普通人更健康,一年到头从来不会生病。看见这样的结果,他们对你的信仰也就越发虔诚。”
    “身体健康了会怎样?”梵伽罗又问。
    林念慈眼珠子转了转,不明白这个愿望有哪里不好。
    宋睿分析道:“身体健康了,寿命延长了,生育率也会跟着提高。”
    梵伽罗颔首:“宋博士说得没错,身体健康了,寿命就长,生育率也会提高。所以这个村庄里的人开始大量地生孩子,然后极速扩张人口。这里住不下太多人,他们就搬到山上,或者山那边,于是一座小村庄,最终变成了一个镇子,而你的信徒也越来越多。”
    “但好景不长,战乱开始了,这里的男人由于身体强壮,全都被朝廷抓去当兵。战场上刀剑无眼,仅仅只是身体健康又怎么够呢?于是你的信众开始渴望力量,渴望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活下去。”
    “那些阳玉再一次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被抓走的男人能活着回来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余的都死在战场上。原本偌大一个镇子,又变成了一个小山村。”
    “在那个生灵涂炭、人丁凋敝的年代,繁衍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词。”
    “繁衍需要什么?”梵伽罗猝不及防地问。
    林念慈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茫然回望。
    “需要男人和女人。”宋睿淡淡开口。
    梵伽罗点头道:“是的,繁衍需要男人和女人,但是对这里的人而言,繁衍似乎只能依靠男人,女人仅仅只是一个工具。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想法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你预见到了吗?由你开启的罪恶,终于初见端倪。”
    林念慈的眸光频频闪烁,竟是想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玄诚子却看向那片尸气冲天的湖,红了眼眶。
    “能活着回来的男人都变成了异人,他们的身体是极其强壮的,能活下来的女人同样如此。他们开始疯狂地繁衍、繁衍、繁衍……但战火纷飞中的土地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某些人偷偷把女婴扔进了这片湖里。”
    “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三四个。等绝大多数人获悉这个秘密,并且习以为常,所有出生在这里的女婴,就都被送来了这里。”
    林念慈猛然转头看向那片湖,双目怒睁,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梵伽罗点头道:“对,没错,它就是一头吃人的怪物。男婴留下,女婴溺死,这罪恶的举动,竟在此处变成了族规,一代一代恪守下去。然后又过几年,女人们不满意了,心说既然生产是那么痛苦的事,我为何不能只生儿子,不生女儿?”
    “这些女人跪在圣女像前,祈求你赐下福祉,让她们今后只生儿子,不生女儿。这强烈的愿望,再次被那些阳玉听见,进而实现。但那些女人不知道是玉佩促成了这个‘神迹’,为了向圣女彰显自己的决心,所有女人在那天晚上,都喝下了溺死无数女婴的湖泊里的水。”
    林念慈捂住嘴,不自觉地发出干呕。她想不明白,人类为何能干出那样的事。
    玄诚子闭上眼,已是不忍耳闻。
    宋睿分析道:“这种事并不罕见。在那个年代,有的人为了生儿子,会把头胎生下的女儿掐死,埋在自己家门口的路上,让过往行人反复踩踏,以此恐吓还漂浮在天上的婴灵,让他们不要投成女胎降生在他们家里。”
    “是的,”梵伽罗闭上眼,语气冷沉:“为了生儿子,有些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向你的神像祈祷,又喝了湖里的水,这个村庄里的女人从此以后果然只生儿子,不生女儿。他们高兴疯了,于是把这里更名为香火村。这桩神迹传到四面八方,引来了不少求子心切的人。”
    “村里人怎么可能让他们白白占便宜,便守住村口索要高额费用,大发了一笔横财。”
    “可他们只生儿子不是水的原因,卖出去会惹麻烦吧?”宋睿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梵伽罗点头道:“是的,他们惹上麻烦了。但他们并不认为是水的问题,反倒觉得是因为村里人不再生女儿,往湖里献祭的女婴太少,以至于湖水失去了神力。”
    宋睿摇摇头,免不了一声长叹。
    玄诚子紧闭的双眼睁开了,显现出一丝泪光。
    林念慈不断摇头,口里呢喃:“不会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梵伽罗指着这片黑透了的湖水:“如果不会,它是怎么来的?”
    “没错,正如你们想的那样,这里的人开始四处搜罗女婴,丢在湖里,美其名曰献祭。但湖水对外人还是没用,这条财路断了。更糟糕的是,女人的急剧减少让这里的男人娶不上老婆。”
    “起初他们会
    从别的村落里找女人回来,但这些女人身体里没有阳玉,她们生出的孩子有男也有女,香火村的奇迹终于还是破灭了。但那条族规却一直传了下来。”
    “曾经的罪恶又一次上演,男婴能活,女婴必须死。这样一座邪恶的山村,哪家姑娘愿意嫁进来?于是渐渐的,这里的男人再也娶不上老婆,因为周边地区没有女人敢来。”
    “不过没关系,女人不愿嫁,这里的男人可以出去抢,出去偷,出去拐。无论用何种手段,能把女人带回来就是他们的本事。被带回来的女人有的认命了,有的疯了,有的自杀了。自杀了的那些女人,也被扔进这片湖里。”
    “再后来,所有死在这座村里的女人,都被扔进这片湖里,献祭给圣女。”
    “新的国家成立了,偷、抢、拐、骗这样的手段,已经不能再弄来大量的女人。”梵伽罗直勾勾地看着林念慈,问道,“你说,活在这个村子里的男人该怎么办?”
    林念慈不断摇头,语气焦躁:“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这些事与我没有关系!”
    梵伽罗继续道:“没有足够的女人,他们可以凑合着用。一个女人,全家甚至于全村都可以共享,于是这里的一切都乱套了。”
    宋睿摇头道:“难怪这里的畸形人那么多,原来都是近亲繁殖的缘故。”
    玄诚子半跪下去,发出干呕的声音。这种事简直是骇人听闻!
    林念慈用手堵住耳朵,不愿意再听下去。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她打死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
    梵伽罗直接把自己的声音送进她的脑海:“再后来,段小芸无意中来到这里,对那些毫无人性的东西十分满意,便挑中一个女人当自己的代理,为她收集肥料。你知道吧,她所谓的肥料就是人的血肉。”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已经亲身体会过,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被他们骗来的女人不计其数,被他们杀死卖器官的男人不知凡几,而他们凭借那种孕果,得到了千千万万个婴儿,男孩卖了换钱,女孩拿去吃掉、献祭,或者填湖。”
    “他们喝着湖里的水长大,自然满身都是恶业。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消灭女性这个群体。但世界上会有女性,正如天地初始会有阴阳,是大道伦常。”
    梵伽罗直起身,俯视瑟瑟发抖的林念慈,问道:“你猜猜看,他们把‘溺死所有女婴’写成族规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林念慈放下堵耳朵的手指,满脸骇然地看过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梵伽罗讽刺地勾起唇角,点头道:“对,你猜得没错,正是你忽然遭受反噬,再也施展不出任何神迹的那一天;正是你满以为自己已跨入成神的门槛,却又从高空骤然跌落的那一天;正是你不得不回到天水派,向师父求助的那一天。”
    林念慈摇摇头,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算在我头上?那些事都不是我做的啊!”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这些人的罪行不是简单的杀人,”梵伽罗语气森冷地说道:“而是逆人伦,逆种族,逆阴阳、逆天道。这逆天、逆种、逆伦常的恶业,他们怎么扛得住?他们扛不住,自然要你这个始作俑者来扛。而你,扛得住吗?”
    林念慈垂头看向自己布满皱纹的枯干双手,已经明白答案。
    玄诚子冷漠地说道:“这样的恶业,真正的神仙来了都扛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凡人。”
    现在想来,他真是后悔。宋恩慈当年的那些说辞,只要天水派的任何一个人心中存疑,掐指演算一番,就能辨明真相。但是没有人怀疑,一个都没有!
    她说自己的伤是梵伽罗造成的,所有人就都相信了,因为梵伽罗本来就是一个手刃师叔的恶徒,伤了师姐又有什么奇怪?偏见真的能让一个人盲目到有眼无珠的地步。
    玄诚子丢开手里的铁棒,颓然地跪倒在地。他错了,这些年他简直大错特错!
    林念慈用力抚平双手的褶皱,急速抽调满身气运去弥补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却都没有用。这深渊已经盯上她,就绝不会放过她。
    梵伽罗一步一步走到林念慈身边,把手掌悬在她脸前。
    林念慈下意识地展开磁场格挡,却听他淡淡开口:“不把阳玉重新融合为一个整体,并炼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是一只能随意碾压的可怜虫。所以你走吧。”
    “什么?”林念慈呆住了。她还以为自己和梵伽罗的恩恩怨怨,今天必须有一个了结。
    “我预见到,你还有三笔债要还,”梵伽罗收回手,冲村口的方向扬了扬下颌:“走吧,去还你欠下的别人的债,我再来与你清算我们之间的债。”
    林念慈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至于什么还债,算账,全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她只想离梵伽罗远远的,离这个黑水湖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看见!
    她虽然活了两百多年,却根本没吃过多少苦。在宗门,她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弟护着;离开后,她有张文成护着;别了张文成,她又有一众信徒护着;遭到反噬后,她变回婴儿,继续由师父和一众师兄弟护着。
    她的生命就像一个轮回,与梵伽罗那么相似,却又截然相反。梵伽罗是在地狱里趟过了轮回,而她却一直待在蜜罐子里,享受着别人的照顾与追捧。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够奋起反击?当年能狠下心肠杀了梵伽罗,也是受了张文成不断的蛊惑,更是由对方亲手策划了一切,才能顺利地实施下来。她一个人,成不了任何事。
    看见她头也不回的背影,玄诚子对她的最后一丝师徒情分也消磨殆尽。
    这样的孩子竟然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他有罪!
    “师父,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梵伽罗走到玄诚子身边,垂眸说道:“当年用玉佩救活师叔的时候,我们共同预见了龙脉被屠的未来,而我的灵力比他强上一分,看见的景象更多。其中一段与你有关,你想知道吗?”
    玄诚子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梵伽罗握住他的双手,带他去回顾那段记忆。
    片刻后,他缓缓问道:“师父,告诉我,这段未来是真的还是假的。”
    玄诚子整个人都僵住了,暗色双瞳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过了好半晌,他才语带颤抖地说道:“是真的。”然后弯下腰,把头抵住地面,用双手紧紧抱着。
    这是认罪的姿态,同时也是逃避的姿态。
    于是梵伽罗什么都明白了,噙着泪光深深看他,末了掉头便走,冰冷的嗓音碎在风里:“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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