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令人觉着阔气。不似南方前几天就开始声张,结果真下,不过如此。
    小时候来北城那年,他们刚好在鲁港。这座小镇有海防部队和几所规模不错的大专院校。
    下雪时,部队家属院的寂静和院校周边的沸腾形成鲜明对比。
    明当当特别期待时郁领她出去玩。但他是高中生,学业重,有时候还被家属院女孩子侵占时间,等到清清净净和她在一起,多半过了晚上七八点,她已经在床上窝着。
    那天晚上他突然掀被子说要带她出去玩,明当当嘴上抗拒说下床冷,实际心里乐坏了,屁颠屁颠跟着他,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出门。
    海边的冬夜和城市截然不同,夜晚七八点好像进入了凌晨,一片寂静。
    在没到达大学城的那段路,明当当看到还没被雪覆盖露出嫩绿菜头的大青菜,也看到灰色枯树在河边静静看雪花落入水面。
    他掌心温暖,揣着她的小手一起塞他兜里。
    边笑她,当当你什么长大,这么矮和哥都不配。
    又或者,当当你跳起来能摸到哥膝盖吗?
    她不理。他就越发放肆。
    小冬瓜,多喝奶听到没?
    你才冬瓜!等她忍不住跳起来打他,打到他的肩膀,他就惊呼,天哪,原来能够到肩膀呢?
    那个蔫坏的口吻,气得她嗷嗷叫,挠了他好几下。
    可当时,明当当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气,一丁点都没有。
    她喜欢。
    喜欢哥哥开她玩笑,然后自己再故作生气反击回去。
    这样就一来一往,很热闹,彼此都不孤单。
    到了大学城,她发现自己自作多情。
    哥哥好多朋友。
    无论走到哪里,在哪里安顿,会以光速结交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例如,他带她去的那家串串店。
    女店员笑容可掬,说他妹妹真可爱。全程说她,但眼神却一点儿没落到她身上来。
    她在吃串串时,就觉得好烦,哥哥不但遇到朋友一起坐下来吃,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女性的骚扰。
    哪怕他当时只是高中生,和女大学生们根本不配。
    “哥,你真的很讨厌。以后和别人约好,就不要带我出来了。”她那晚本来开开心心,结果弄地好生气,“我又不认识他们!”
    他当时解释,说不小心遇上。
    明当当不听,“我回家了,你和他们唱歌去吧。”
    “当当……”他叫她,声音缱绻,像说情话。
    ……所以他桃花不间断。
    任何时候,温柔,稳重,不急不缓。
    “如果给别人的温柔和我的一样,我是不是就不特别?”她不止一次这样问过他。
    时郁怎么回答的?他简直敷衍,说当当是妹妹,亲疏有别,肯定分量最大的。
    明当当才不信,她为此伤心一路。新仇旧恨,大雪覆盖的路面上走着,一句都没理他。
    当时那边油菜田纵横,于雪夜中静静张望她,好像也在看她笑话。
    身后人跟着她,最后一遍问,真回家?
    ……她才不想回去。
    是被逼无奈。
    她的夜市摊,还有那些大棚搭起来的玩具店,一家没逛。
    越想越气,接着就往油菜田里栽了一个大跟头。
    尝到了油菜叶的冰冷涩味,和人家堆在田头的被雪压湿的稻草腐味。
    哇哇大哭。
    夜色深黑,白茫茫雪色发出光。
    田头阡陌,泥土的湿气,和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但十分温暖的怀抱。
    “你怎么回事……”这么朗笑着,十分可怜她的语气将她从田头雪沫里抱离。
    明当当半边脸歪在他着羽绒服的心口,不高兴的想,他真是有魔力,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光这么爽朗毫无负担的笑,她就好着迷,也不气了,也不疼了,哼哼不满两声就算了。
    他手指冰凉,沾着雪夜的凉气,轻剥她唇瓣上的草屑,忽然低喃,哥哥最疼当当,不会再遇到比当当还要让哥哥喜欢的人。
    言犹在耳……
    ……
    冰城雪夜,覆盖天光。
    原本的黑变为白,在未拉帘的窗前,簌簌降落。
    仿佛没有降落伞的坠落者,奋不顾身,扑入大地。
    俄式装饰风格的房间内,c、s形线条随处可见,丝绒料子的窗帘和沙发,清冷的基调。
    床是木制,大量花环,弓箭和贝壳纹样镶嵌其中,富丽的明黄色承载躯体,波浪般涌动,窗外雪色动态,不及这方半分。
    “哥……”看不见。
    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残喘。
    “咳咳……”接着猛烈咳。
    男人的掌心立时上移,令人心惊肉跳的炽热轨迹……最后停在她肩头。
    明当当感觉纷乱的脑海倒转了一个方向,自己孤零零的心灵即被揉进一团火热,他的胸膛。
    雪色微弱点亮他立体五官,睫毛下藏着的双眼幸而沉迷在其他,她迷乱的神情才得以逃脱,片刻歇息。
    “这么没用……”低微的笑声,透着游刃有余的轻怜,和不满足。
    她皱眉,可怜,“对不起哥,我……”
    床上,女人是弱势,尤其另一方身体健康,喜欢运动,向来也自律,无论先天还是后天,她都不占优势。
    明当当深深蹙眉,想解释,太累了,还是什么……
    床间安静,绞尽脑汁之时,她眉心忽然被熟悉的手指压住。
    她撩起眼皮看他,前一刻还紊乱着的声音忽就变得柔软,“哥……”
    时郁按揉她的眉心,舒缓其中的褶皱,最后指腹点在她眉峰上。
    她轻松地吁了口气,感到平静不少。
    “别太紧张。”时郁望着她笑,“不是非要你弄什么。如果不舒服,哥也不快乐。”
    “可我扫你兴。”平时以自我为中心的明当当其实没外表上的那么霸气,她对他好,好到宁愿替他下地狱也要做不准他捐肾给亲妹妹的决定,她的男人她怎么舍得别人动一分一毫,所以在床上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况且,她一向主动,不允许自己被动。
    说69就69,谁输谁丢人。
    这会儿丢人这种大事都发生了,心中那点小内疚也占据了胸膛。
    真感觉不像自己了。
    他奇怪,“自己出门一趟,这么累?”
    她只好敷衍,点点头,“嗯。”
    “心事重重。”
    “……”她不想说,即使被看出来也不想说。
    说什么呢?
    说自己碰到明江远了?
    说自己想大哭一场?
    说自己……觉得自己好讨厌?
    “哥……”她闭眼,两臂缠上他腰,“你要我,重一点。我不想动了。”
    她总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喝酒后会提这些东西。
    清醒时打闹更甚。
    一会儿心情不好也必须要求这么做。
    时郁轻笑,先啄她下唇,就是不满足她愿,待她自己也感觉到羞耻了,方下锚深探。
    就如一片江水,前方广袤无垠,但牵缚住他的仍然只是眼前的安定,虽深,但底总在那儿等他。
    落住,深深扎根,船荡而水翻。
    暗夜中雪似乎停滞,黑色成主流,室内也暗下来。雪光也许在地上停着,但距离楼上太远了,只微微听到一些女孩子的泣声,很快消弭,仿佛从未发生。
    ……
    “哥……我好饿……”榨干她,就得负责充盈她。
    现在腹中空空,找他讨食。
    要求还挺高,“不要酒店的……上午吃的那家牛肉面……先叫外卖试试……”
    凌晨十二点。
    北方的大雪夜。
    她对这偏安一隅的城市毫无了解。
    此时别说大街上的外卖,连野狗都看不见一只。
    时郁背对她,坐床沿穿衣,“我去看看。”
    去哪儿看?
    她模模糊糊想,然后听到他脚步逐渐远离,接着门锁卡上的声音。
    她一慌,惊醒。
    ……
    大雪覆盖,整座城宛如异界。
    时郁去年来过,倒也不算完全陌生。
    边掏手机找店址,边埋头往前走。
    “时郁?”不知来了多久被雪冷化的声音像打碎的玻璃,滋滋的刺耳着。
    时郁回头,清冷的路灯下一个戴着大圈皮草帽檐的男性站在身后,个子大约可以,但是年龄原因使得他有些佝偻。
    到底老了,目光不如以前清透,畏畏缩缩。
    “明叔。”他转回身体,正视对方,失笑,“怎么站在外面。”
    明江远目光无措一瞬,勉强笑,“不进去了。怕当当不高兴。”
    “不进去怎么知道她不高兴?”时郁温和看着他。
    对方却觉得这目光十分让人不好受,沉重片刻,直问,“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买牛肉面。”他毫不伪装,目光坦荡。
    明江远惊奇,“这么晚?能买着?”
    时郁还是那句,“没做过怎么知道做不到?”
    “你这是在怪我?”明江远干脆坦荡,“我知道,我丢下当当的行为很不负责任,你可能瞧不起我,但是她成名后我也没去打扰她,就是让她当我死了。在这里见面真的想不到。”
    时郁打断,“您还是别说了。”
    “为什么?”明江远恼羞成怒,“我找来这里站了几个小时,还不能对你说几句话?”
    时郁笑,“怕您再多说。我真买不着了,当当会饿着。”
    “当当……”明江远一愣,呆呆看着眼前的少年。
    是的,在明江远眼里时郁还是当年少年的样子。
    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显然不是他印象中的样子。
    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年轻,英俊,目光、谈吐都沉沉静静,叫人毫无底气面对,直心虚的男人。
    他甚至不需要多加指责。站在这里,一句怕晚了当当饿,明江远就哑口无言,自行惭愧。
    最后明江远留了一只不知数目的存折,和一句麻烦多照顾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时郁站在雪地里,翻开存折看了看,没多余表情,放兜里,继续往前走。
    一边和店家联系上,在雪地留下一串声音,“无论如何,帮我制作一份,价格不是问题。”
    最后,他和老板商定,十万块一碗。
    老板惊叫,隔着手机声音飘到雪地,“玩啥呢?大晚上的玩啥啥啥呢!”
    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
    男人背影越走越远。
    酒店的光源再也照不着。
    明当当披着羽绒服,冰凉的内里料子贴在她光裸的肌肤上,寒气从四处毛孔直逼心口。
    很凉很凉。
    她嘴角却莫名其妙翘起,大概是一种叫做啼笑皆非的东西侵占了她吧。
    回身,从景观树旁撤离,往酒店走。
    大约半个小时后,男人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
    “没睡?”进屋看见她,略惊讶地挑眉。
    她披头散发坐在客厅的茶几前,一副准备开动的模样,“不是买牛肉面?我等你啊。”
    时郁轻笑,脱了大衣,先洗手再过来替她拆筷子,揭碗盖。
    “这包装有点豪华。”她叹着笑。
    “刚才出去了?”他看到她长靴湿了。
    明当当点点头,不看他,低着声,“我想叫你回来,不是非要吃面。”
    结果看到他和明江远见面的那一幕。
    “别想了。”他摸摸她头,前所未有的柔和,“这辈子,哥一直陪你。不需要其他人,嗯?”
    “可我们又不是夫妻,这样陪伴不是很怪?”
    “怪吗?最亲密和稳固的关系的确不是子女、不是父母,但夫妻又叫伴侣,没有结婚证这种必要却莫名其妙的东西,伴侣也可以是一辈子。”
    “那我们就一直不结婚?”她眨着眼看他。
    他静静笑了,吻了下她的嘴角,说,“什么时候你开始着急了,我就娶你。”
    她太年轻了,都没玩够,上一辈的原因又留下恐婚阴影。
    他倒是没她自在,爷爷奶奶在那头催着,很有压力。
    能这么承诺她,以她意见为主,明当当喜不自禁。
    偏过头,被他吻过的那边嘴角放肆地扬,占了便宜,闷声发大财。
    “快吃。”他催着她享用,语气是无尽的宠溺和包容。
    “嗯。”明当当低头,接过筷子,面还是热的,牛肉片非常足,她尝了一口后,突然发笑,“你真用十万块买的?”
    可能是明江远的存折,里头的十万块。
    光这么猜,明当当就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手指穿过她发,在脖颈后的那点皮上轻捏,“……你猜?”
    明当当凑上前,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柔着嗓子笑:“谢谢哥哥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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