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的时候,宋煜正挂着氧在测控车内操控无人机。
    当时震感很强烈,明明车是防震的,但还是摇晃不停。为了保住专门为高寒地带做高精度测绘的特制机,宋煜仍在操控台操控,直到有右边固定的大重量仪器砸了下来。
    砸伤了他的手,也砸碎操作台上正在播放传送影像的手机。
    仪器被挪开的时候,手臂一瞬间传来很沉重的闷痛,半边身子的气力几乎都抽走,车内的警报声响起、身边同组人的尖叫,还有通讯仪忽然中断的声音。
    很混乱。
    宋煜还算冷静,第一时间将机器数据保存,在学长的帮助下离开测控车,下车的当下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在车上,还想上去拿,但被另一个学长制止,强行带他先到空旷地应急等待。
    应急测绘小组的每个人在入组时都做了应急训练,大家安全地找到躲避处,整个团队只有宋煜受了伤,还有两个承担地面单兵工作的学长,离组在外,令人担心。
    这里地处高原,背靠雪山,地理位置相对偏远,不多的信号基站遭到震动破坏,信号几近中断。
    “打不通电话,没有信号。”
    “我也不行。”
    同组加上何教授一共十个人,两人离队外出,剩下的只有五个人有手机在身,充电宝只有一个,没有人把电话顺利拨出。氧气瓶不够,宋煜负伤,他们现在甚至找不到医疗救援。
    与何教授同行的是当地地震局办公室主任,发生地震之后,他当即向何教授的团队请求了支援。
    省测绘专家团队来到当地需要时间,而现在时间和灾情测控对他们的抢救工作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何教授的团队就是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在万分危急之下,何教授没有当机立断地答应,而是对自己带的这些年轻人说:“你们现在要抓紧时间回去,否则后面会发生什么,谁都预料不到。”
    “特别是你。”何教授看了一眼受伤的宋煜,心里觉得唏嘘,这是他觉得做这一行绝好的苗子,他不希望这件事让宋煜对应急测绘产生恐慌情绪。
    “我可以让他们派车送你们出去,现在就准备一下。”
    没有一个人要走。
    “我不回去。”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个学姐,“我们干的就是应急,现在一出事儿就跑,算什么?”她从包里拿出纸和笔,自己写了一封协议,在最下面签了名,递给何教授。
    “老师,你不走我是不会走的。”她虽然这么说,但手都在发抖。
    这场灾难来得完全是预计之外,他们是突然背负使命的,这本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没人真的不害怕。
    何教授没有来得及接过这张纸,就被其他学生夺走,他们在摇晃的临时避难处一个接着一个签完,最后是刚入组的宋煜。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忍着疼用左手写下自己的名字,是最潦草的一次。
    他们甚至连自我打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在慌乱间穿上防震救援衣奔赴战场。跟随主任到指挥中心安排的临时集中地集合的时候,应急测绘小组才终于找到了可以为宋煜诊断和包扎手臂的医护人员。
    “小臂骨折了,我想给你固定住,千万要小心。”
    宋煜全程微微皱眉,不说话。只是不断地在问,“有信号了吗?”
    “不行,还是没有信号。晓月手机都关机了,他们说下午报的有大雪。”他忧心忡忡,“我们必须在下雪前收集到足够多的灾情影像,否则到时候什么都拍不到了。”
    另一个学姐正在用笔记本对之前的影像进行建模处理,没有抬头,“卫星电话也行啊,总得给咱们一个吧。”
    “现在卫星电话是最紧缺的,指挥中心和医疗队都不够用。说是明天中午之前帮我们争取到一个。”
    “我好想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他们一会儿会发对讲机的。”
    “那个对讲机是和指挥中心沟通的内部无线电,工作频率不支持外部通话,也没有驳接器。”
    处理数据的学姐忽然发现一个程序报错,“这个有点问题,你们谁会编程?”
    “我。那个遥感程序是我写的。”宋煜刚吊起手臂,就投入到应急任务中,只用一只左手调试程序,在动荡中重新操控住特供机。
    特供机的内置底层代码也是宋煜改写的,没有他在场,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人能短时间内解决。
    一个由研究生和博士的、不足十人的团队在灾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撑起了一线应急测绘任务,遥感的无人机在动荡的大地上空盘旋,让指挥中心的救援得到了最精确的指导,很顺利地救出了许多困在震中的人。
    “外出的小罗和晨晨回来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尽管两个人多少都受了点伤。但他们也带回来非常珍贵的地面数据,供给数据处理分队的两位学姐与何教授一起进行灾情地图建模。
    在震感渐平之后,他们回到了移动测控车,短时间内组建好应急移动监测平台。他们每一个人都承担着多重任务,分身乏术。从事发到下午六个小时,宋煜在两台笔记本和一个无人机操控台前用一只手做着操作,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
    但只要有一口喘气的机会,他又会重复问:“有没有信号?”
    大雪下下来,气温骤降,很多人的手机都冻得关了机,宋煜的手机屏幕都砸坏,也来不及去检查究竟是坏了还是关机。再后来志愿者来送水,监测中的宋煜听他们说话,似乎用老式电话可以打出去。他很快起来,吊着胳膊麻烦别人借他用一用。
    “你试试吧,时好时坏的。”
    他一直以来都冷静得过分,无论是自己的手砸到骨折,还是超负荷进行多任务处理,他都表现得训练有素,不像个普通学生,倒像是个真正的应急测绘员。
    但拿到有可能能与外界联系的老旧手机,单手在很小的按键上输入一串他几乎倒背如流的数字时,宋煜的手指忽然间发抖,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手握着电话贴紧耳侧。
    依旧打不出去。
    “你发短信试试,他们是发短信出去的,但也不一定能发出去,就是有时候运气好可以。”志愿者也没有把握,“我也是听说的……”
    宋煜向他道谢,节省时间,很快速地给乐知时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是宋煜,我很安全,手机暂时没办法联系你,不要担心我,好好在家等我。]
    看着打转的图标,还有这条消息。宋煜忍不住,又多发了两条。
    [你记得我以前说的吗?你方向感太差了,别来找我,原地等着我就好。]
    [宝宝,我爱你。别来。]
    这二十多年,除了偶尔希望乐知时也能看对他报一点超出兄弟之外的情感,宋煜第二次产生这么强烈的希望,只是想让这微弱的信号能够好这么一小会儿,让乐知时能看到他的消息,能不要过来。
    阳和启蛰的一次对话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的某种预兆。
    宋煜不断地在乐知时需要的时候前去找他。他唯一需要乐知时做的就是原地等待,尤其是灾难面前,他怕乐知时承受不了。
    但他不明白,原地等待是乐知时最不会做的事。
    他永远会来找他。
    这两条在繁重任务间隙发出的信息他不知道有没有真的传送到乐知时眼前,他只能不断地对这位志愿者重复,如果有消息,请麻烦联系他。
    雪越下越大,指挥中心不断地往回反馈救出的人数,每多一个他们应急小组都会多松一口气,靠他们苦苦支撑的应急移动监测也开始逐渐显示出劣势。
    大雪覆盖了大部分的地景,无人机航拍传送回来的有效影像在不断减少。
    好在天黑之后,省会数十人的应急测绘组也终于来到震中,带来了更多的移动测控车,也终于组建起更大面积的地面单兵系统。受伤的宋煜没有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去地面执行拍摄任务,组内的学姐学长都一个个在指挥下离开,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宋煜伸出左手抓住了他。
    他把自己开不了机的手机递给他,“学长,如果你们能找到可以充点或者修理手机的,麻烦帮我一下。”
    “你放心,我肯定会替你想办法开机的。”
    宋煜与两个省会应急测绘员,还有一个消防员一同在移动监控平台工作,吊起的右手固定得不够稳,晃起来很疼,指挥中心不断地在对讲机里确认位置,他不能停下,于是又请求身边的测绘员用绷带帮他再缠紧一些,另一只手继续完成定位传送。
    “救出来了救出来了!”
    “这里有一个!”
    对讲机里救援队的声音很模糊,但至少是一种慰藉。
    “这次幸好你们在,真的是救星。”消防员开着测控车对宋煜说,“你们至少抢回了十二小时的救援时间,到目前为止死亡人数只有一个,是万幸了。”
    宋煜不觉得这是好事,他甚至不太想听到死亡人数几个字,但偏偏他才是那个每隔十秒就会确认伤亡人数的人。很不合时宜的,他想到了在电影院没能看完电影的乐知时。
    总说乐知时对灾难有应激,但宋煜想他应该也是。
    幼年时就经历了乐叔叔的离开,不断地去看那些受灾救灾的新闻,反复刺激,都是自己心理应激的表现。直到找到参与救援的人生规划,宋煜才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自我疗愈的路。
    他想喝水,但单手也打不开水瓶,只好作罢。
    “希望这个数字不要再增加了。”
    多增加一个,就会多一个破碎的家庭。
    但灾难是无情的,他明白自己的希望也只能是希望。
    “希望吧。太难了。”消防员年纪也很轻,可能也才二十出头,穿着亮橘色的消防服,肤色很黑,他叹了口气,“妈的……干这行,我女朋友都跟我分手了。”
    没过多久,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幸好分手了……”
    测绘员也很感慨:“你们是一线,最危险的。”
    “什么不危险?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个子小小的,缺人了要抬担架还不是得上。我看她们现场抢救,有好些一边掉眼泪一边救人。”他摇摇头,车子继续往前开,“都是人,谁不怕啊。我十九岁第一次真的参加救援,手他妈都在抖。”
    “这种操蛋的时候,总有人要上啊,不然怎么办,也不能看着所有人一起等死。”
    宋煜沉默地听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焦虑平缓些许,也不再反复确认死亡人数。身临其中,做了一份可以救人的工作,宋煜才终于对灾难没有那么强烈的抵触。
    因为他掌握了主动权,是在最操蛋的时候可以上的那拨人。
    凌晨,到了单兵点接上一个持有拍摄仪器的测绘员,对方一上来,就问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宋煜的人。
    沉浸在数据采集里的宋煜没有抬头,被拍了一下肩膀才转身。
    “有搜集失踪人口的志愿者在找你。”那个测绘员放下仪器朝下面喊了一声,他们又接上来一个志愿者。
    “你是宋煜是吗?”志愿者慌张地在自己的失踪记录里划去宋煜的名字,万分庆幸,“太好了太好了,又少了一个……”他给消防员报了个地点,正好是他们要去测控安全度的灾民集中地。
    志愿者把自己手里拿着的另一部老旧手机递给他,“有人在找你,好像是你的男朋友。你看现在能不能给他回个电话。”
    那一刻宋煜的心很猛烈地抽痛了一下,像是被尖锐物狠狠地刺中。大概缓了好几秒,他才能开口。
    “他安全吗?”
    “安全的,和我朋友在一起。”
    但他的电话没有打通,乐知时关机了。
    宋煜从没有如此忐忑过,短短的两公里路程变得格外漫长。终于抵达的时候,他在志愿者的帮助下穿上羽绒服外套,拿着他的手机冲下去找乐知时。
    天太黑了,到处都是蓝色的大帐篷,遮蔽着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慌乱地搜索,心里默念着乐知时的名字。
    直到某个帐篷被拆开,硬挺的防水布料缓缓落下,一个不真实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宋煜有一瞬间几乎脱了力。
    乐知时被厚厚的冲锋羽绒裹着,背着看起来会把他压垮的大包,一只手拿着便携氧气瓶,另一只手则握着帐篷架,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志愿者。
    他没想到重逢会是这样的画面。一路上赶来的他以为乐知时会崩溃,会因为情绪过激而犯病,或者在路上迷失、甚至因为没有足够的准备而受冻。
    但乐知时比他想象中还要勇敢和理智,他甚至在人手最紧缺的时候为别人提供非常重要的帮助。
    “宋煜……”乐知时抱住他,忽然发现不对,隔着羽绒服摸他的手臂,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手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被仪器砸到。”宋煜扶着乐知时的后脑勺吻了他额头好几下,赶紧将乐知时带上车,让他坐下,“你有没有不舒服?”
    乐知时摇头,也没有再哭了,“我吃了抗高反的药,还有维生素,现在感觉适应一些了。”他又忍不住强调,“宋煜,我没有发病,我控制得很好。路上我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还给你带了水和吃的、你是不是没有吃饭?你们的学长学姐呢?我给他们也买了……”
    看见乐知时向他展示自己的背包,宋煜忽然间说不出话了。他没想到乐知时会这么理智,在这么短的时间做这些,一时间心绪复杂。
    发现了宋煜的沉默,乐知时也把背包放到一边。
    “你一定不想让我来。”
    乐知时垂着眼,声音很弱,“可能也觉得我只会来添麻烦,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什么都不做等着你……我等不了。”
    宋煜终于忍不住,伸出左手握住乐知时的手,声音很低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有些慌乱地解释,“我的手机一开始就砸碎了,现在也不在我手上。我中途给你发了消息,但是可能没发出去……”
    乐知时轻轻地抱住了他,很安慰地摸他的肩膀和后背,“没事的,哥哥。”
    “看到你我就不怕了。”
    他们和灾难中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如同弱小的困兽彼此安慰,幸运的可以拥抱,不幸的或许只有废墟下极力贴近的指尖。
    但爱赋予求生的力量。
    解决了特供机物理层代码的问题,带伤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宋煜被换下来,他反复检查乐知时的高反状况,发现比自己想象中好一点。
    乐知时把自己买的许多种抗高反的药分给了宋煜和车上的其他人,又给他们饼干和面包。志愿者之前发放食物时没轮到他们,只有水,消防员一晚上没吃东西,边开车边塞了几个小面包,这才抵了点饿。
    “得亏有你,不然我开车都头晕眼花的,太危险了。”
    乐知时一直摇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多个人多份力量啊。”另一个测绘员笑着说。
    他们短暂地在车里靠着休息了几小时,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乐知时头疼醒了,又吃了点药,然后靠坐在车里,扶着累到没有知觉的宋煜,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睡。他弯着腰,轻轻地护着他的头和肩。
    余震来得比他们想象中晚,而且都有了提前的预警警报。一次是早上8点10分,预警时间16秒,预估烈度3.2度。另一次时隔仅一个半小时,预警时间18秒,预估烈度3.0度,震感稍弱。
    两次都有提前预警,大家保持警惕,伤亡远远小于第一次高级别地震。
    正午,他们开车到集中帐篷区领取午饭。宋煜受着伤,乐知时替他排队,忽然听到有人在志愿者人群和灾民区拿喇叭喊,“有没有会外语的?大学生也可以的。还有懂法律的吗?这边很缺人手!”
    站在队伍前端,乐知时望着那个方向,见拿着喇叭的人一无所获。
    前面排队的工作人员叹口气,“这里这么偏,除了来旅游的,哪有什么大学生什么律师的……”
    另一个人则说,“听说是有外国旅客被受伤,还有一些本地受灾的灾户,现在正在向他们讨要赔偿。每年地震都是这样,前面救人都来不及,后头的又有人闹,根本忙不过来,能提供法律咨询的志愿者太少了。”
    两个人离开,只剩下乐知时,他接过递来的饭,出了队伍。
    直面灾难的现场对他来说,真的很难。
    求助的志愿者大哥再一次对着扩音器大喊:“有没有懂外语的?有可以提供法律帮助的志愿者吗?不需要律师,只要了解流程都可以!如果有请联系志愿者总部!我们就在……”
    才说到一半,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男孩走到他面前,“您好。”
    “我应该可以帮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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