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崇祯十三年的二月被少见的闰正月给取代。在湖广民间的许多地方,依照习俗,百姓们乐得其所又过了一个节,但对于各路兵马而言,却无法耽于欢庆。这一年,与闰正月的出现相似,注定不同寻常。
    闰正月间,楚豫之交风雪渐息,受到回、革等营残部的搅动,河南土寇大批侵犯楚北,光枣阳一县,就陆陆续续与各类土寇、流寇交战十余次。虽说每每皆胜,但看得出贼寇之势随着冬去来,已有复苏的迹象。
    除了楚北,其余各地官贼交锋亦陆续打响。
    在湖广武昌府、蕲州一带,勇卫营将领黄得功、林报国等击“老回回”马守应与“革里眼”贺一龙于何家寨,败之。回、革重新退入不远的英山、霍山,以天堂寨为据点,隐匿崇山峻岭间与官军周旋。
    “曹cao)”罗汝才率众湖广,伏杀杨世恩、罗安邦后,出没兴安、竹山、南漳、房县等地——此时本驻扎在房县的左良玉早已经入陕东南多时,自是郧阳府周边一时无得力官军抵御。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接到郧阳方面的求援,麾下一时半刻又没兵,遂致书赵当世,请他出马。先前辗转河南时,赵当世在宋一鹤那里多得方便,便还个人,分飞捷左营进抵谷城。曹营诸寇闻知,暗惧赵当世,纷纷又退往巴东地区,这一来更令杨嗣昌确认让赵当世坐镇楚北是明智之举。
    郧阳巡抚王鳌永耿直,常劝谏杨嗣昌,杨嗣昌厌其人,借机以曹营等肆掠郧阳府内抵御不利为由,将王鳌永撤职,直接擢升郧阳监军道袁继咸为巡抚。短短子,连换湖广、郧阳两地巡抚,杨嗣昌掌权独断之心由此可见。
    左良玉既率兵西剿,与川陕诸将追逐西营,先以降将即当初绰号“混十万”的马进忠为先锋,破西营于陕南枸杞关。之后传信杨嗣昌,请求从汉、西乡两县带兵入川蜀进一步追剿。杨嗣昌忌惮左良玉,生怕他再立功劳,拒绝了他,令他驻防兴平、安利待命,只让贺人龙、李国奇等陕将从西乡进击。
    其时左良玉已经知道杨嗣昌因为衔恨自己没去面见他而在私底答应延绥总兵贺人龙,转授平贼将军印的事,对杨嗣昌的表里不一同样恼怒,于是对原地待命的军令置若罔闻,自行带兵继续前行。紧接着,憋着一口气,与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所派诸陕将合作,在川陕交界的太平县玛瑙山,让刘国能扮成劫掠归营的流贼混入西营驻地,里应外合,大破西营,杀伤无计。张献忠两名重要谋士徐以显、潘独鳌被俘解押襄阳,义子张惠儿、“扫地王”张一川等大寇及从贼降官张大经都被击毙,而他本人则下落不明,甚至有传言称已经死于乱军中。
    此月中,陈新甲接替下狱的傅宗龙为兵部尚书,为避免重蹈覆辙,努力协调朝野两边关系。首先提议“以阁臣劳苦行间,调遣有方,贤罚明信”为由抚慰湖广等地官军。崇祯帝对杨嗣昌期许极高,自然答应,爽快发赏功银一万两并赐杨嗣昌斗牛服、御厩金鞍良马等。使者刚出宫门,玛瑙山捷报已到。崇祯帝龙颜大悦,再发银五万两、锦帛千匹,犒劳将士。而左良玉当之无愧,论功第一,免除旧有败兵之罪,终获平贼将军之印。
    然而事传到贺人龙耳中,大为愤慨。他论功第二,又得杨嗣昌暗,本以为得授平贼将军手拿把攥,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不满。由是杨嗣昌先后与左良玉、贺人龙都交恶,再难取信二人。
    杨嗣昌自知无法遥控诸将,打定主意带兵亲征。三月,听说张献忠复出,先遣督门监军、郧襄兵备道张克俭入川犒军。随后在襄阳立步兵大剿营,以万元吉从湖南招募来的一千七百耙头兵隶属,李应龙、汪云凤、马得功等统之。又立骑兵上将营,听从袁继咸的建议,特拔因事被夺官职、发配边境立功自赎的前蓟镇中协总兵官猛如虎为营将统帅。标下两营既立,杨嗣昌剿寇心切,月底即率兵出襄阳,南下先抵荆州府夷陵州,预计从此溯江而上,进驻川东夔州府。
    杨嗣昌军离襄阳府的十后,赵当世走马磻溪湖。
    四月初,湖畔垂柳皆出新芽,郁郁点点,鲜翠可人。泥如雪,马蹄踩在上面,细细碎碎咯吱有声。碧天白云之下,清波滟滟,青山围斜,偶有游鸭水鸟掠过,怡然恬适。每次来此,赵当世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触,不感叹陈洪范选址的眼光独到。
    “贤弟怎么来了?”
    赵当世正赏山水,一株柳树下,一人头戴毡笠、着直裰,正坐在石板上钓鱼。侍立在侧的小厮赶紧张开一把马扎,供给闻声踏步而来的赵当世。
    “哟——”
    平静的湖面忽而洄纹dang)漾,竹鱼竿提拉几下,甩将起来,钓鱼客握看钩头,一尾白鳞正在阳光下挣扎扭动。那钓鱼客呵呵笑着,将那白鳞从钩上取下,丢进旁的鱼篓里,又拍拍手,将鱼竿递给小厮,迎上赵当世:“贤弟难得有空。”
    赵当世看看陈洪范那悠然神,摇摇头道:“如何能及哥哥轻松自在。”
    陈洪范自数月前回家休养后,一直就没出来走动,赵当世年初往督师府贺岁,也与他刚好错开了。这下再见,对方已然采菊东篱下,寄于山水、陶冶于园林,哪还有半点金戈铁马之气。
    小厮捧竿在后,两人就绕着磻溪湖慢走。交谈间,赵当世觉陈洪范有意回避军务,只将话题引向琴棋书画等一些杂事上,不叹息一声。
    陈洪范似笑非笑,犹豫稍稍,还是道:“贤弟如何面有寂寥色?”
    赵当世皱起眉头道:“山清水秀之地本好,但若消磨心智,反倒不及穷山恶水磨练人。”
    陈洪范听出他话里有话,闭口不接。赵当世一停脚步,摇头道:“哥哥,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兄弟无话不说,但讲无妨。”陈洪范有些尴尬地微笑。
    赵当世点头道一声“好”,接着道:“自从督门一别,数月不见哥哥,本当以为哥哥整军经武,预备厚积薄发,岂知竟夜在庄园间流连,不着兵事。若是这般,当初你我二人一力使劲,在督门下承诺许愿,又为的是什么?”
    陈洪范轻咳一声,面有羞赧,赵当世进而道:“哥哥既然留在了襄阳,站定了脚跟。正值奋发图强之时,缘何反而暮气沉沉,效那五柳、贞白先生之举?”
    “五柳先生”陶渊明、“贞白先生”陶弘景,都是有名的隐士。赵当世这话当然不是夸赞陈洪范澹泊清远,而是委婉指责了他的不思进取。
    陈洪范沉默片刻,转头先对那跟在后数步的小厮道:“你先回家,就说我今晚些归。”等那小厮跑开,微微低头,“瞧贤弟这话说的,劳碌一年,新年前后有些懈怠,也是不由自主。”
    赵当世对陈洪范的心态大概知晓。陈洪范虽勉强在杨嗣昌督门下混了个位子,毕竟比不上当初在熊文灿心里的紧要,自知得不到杨嗣昌重用,也没有靠兵马打出一片天的能力,且朝中风云变幻,早前的几个靠山失势的失势、退闲的退闲,大多都倒了,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进而对未来悲观,自觉没有前途,所以得过且过,心灰意冷。
    钓鱼莳花,悲秋弄月,看着风流潇洒,但都只不过是陈洪范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罢了。
    对赵当世而言,陈洪范实可算一位贵人,是提携他在楚北安立命的重要角色,赵当世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如今这个哥哥落魄,怎能不搭一把手,拉上一把。况且,陈洪范以为自己已无价值,可在赵当世眼中,他依然重要。
    “兄长,值此切要关头,正是我兄弟二人奋起一搏的好时机。别人可以懈怠,你我怎能懈怠!”赵当世连连摇头,叹着气道,“杨阁老率军离襄的消息,你可知道?”
    陈洪范闷声闷气道:“有所耳闻。”
    赵当世继而道:“杨阁老决意亲自追剿川陕贼寇,但这襄阳府依然是督门驻节所在,调拨各州县的钱粮甲械还得府里统一度支,仍然攸关重大。标营一走,楚中空虚,杨阁老正要你我兄弟戮力同心,保府城太平。”
    陈洪范一听这话,抬起头道:“当真如此?”
    赵当世道:“怎有虚言。哥哥你想,左帅、使相先后离去,在这楚北,还有何人?无非就是哥哥和小弟二个而已。”声音到此一低,“我兄弟二人一条心,他河南有左良玉,我湖广未必便输与他。”
    这后一句话不说则已,一说之下,陈洪范心头当即被千斤重的大铁锤猛敲也似,激得浑上下都震dang)起来,咽口唾沫,瞪起了眼。他早看出赵当世非比常人,但万万也想不到自己这个贤弟竟然野心勃勃至此。趁势而为,变不能为可能,实乃枭杰之举。左良玉是什么人?赵当世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陈洪范衷权势,也不是那容易消沉的主儿,否则就不会使劲浑解数,数次起复,谋求功名。最近沉浸田园事,不闻窗外事,实因惶惶难平,无计可施。他对赵当世说过,信命里有偏财。当下被赵当世这么一说,心念电转,心中竟瞬间阔落不少。
    “不知”两人复走出几步,这次轮到陈洪范憋不住了,“不知贤弟有何打算?”
    赵当世转看他,舒口气道:“不瞒哥哥,自开以来,各地贼寇争相犯我楚地,已有浩大之势。督门、左镇皆西移,独以现有我二营规模坐镇偌大地面,不免有些顾此失彼。”话到此处,顿上一顿,颜色一正,“小弟的意思,请以哥哥总兵镇下为名目,扩充兵马。”
    “这”一说到扩军,陈洪范当即傻眼了。
    赵当世说道:“哥哥放心,兵马所需一应粮械供给,都由小弟这里解决。小弟已经想好了,就在当前哥哥一营的基础上,再添两营。凑成三营,我楚北自定。”
    陈洪范晓得赵当世这么做是为了避开朝廷耳目。赵营以区区一地总兵,兵马已经超编太多,再扩下去,定然会遭到朝野非议猜忌。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借着陈洪范昌平镇总兵的编制扩军。总兵与副将、参将、游击职权上有不同,后三者互不统辖,基本都只能管辖一营兵,属于将列。但总兵实属帅列,麾下可以再设副将、参将、游击等称为营内官,所以编制上也多多少少没个准数。陈洪范这个昌平镇总兵是在嘉靖年间就以“南护京师,北顾陵寝”而设立老牌军镇,标下副将、参将、游击等职位多有,陈洪范自己带一营,心腹马廷实、徐启祚再各领一营刚刚好,绝无逾制。
    诚然,他也能想到,此计划既由赵当世提出,又由赵营负责供养营兵,赵当世后续必然会安插自己人到营中把控,自己免不得要被架空。但静心细想,赵当世称霸楚北已经不可避免,何苦逆势而为。再换句话,对他陈洪范来说,如今唯有紧紧攀住了赵当世,才有再焕一的希望,反正自己留着兵马也没甚前途,不如改弦易辙,顺势而为。他现在已经有些感觉,赵当世或许便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偏财。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庄园门口,赵当世见陈洪范蹙额不语,知他心绪起伏,也不bi)迫,平和道:“送哥哥到家,小弟心中想说的话也已说完。军中还有事要办,这次就不进去了。”说完,拱拱手,牵了马就走。
    才走几步,脑后脚步细碎,陈洪范追了上来。
    “贤弟且慢,你我许久没有好好喝上几杯,何必着急着走。今夜留下来,一醉方休。”陈洪范不等再走,起声劝阻,同时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手抢过缰绳,一手握住赵当世的手,摆起笑脸,“这一次,哥哥就豁出去,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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