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庵离灵山寺不远,沿着寺后小道前行约莫半刻钟,一片松树林树高林密。虽比不上灵山寺的庄严正大,但这延寿庵雕梁画栋胜在精致,庵内外宝盖熠熠,幡幢逶迤,香火同样旺盛。庵内供奉着千手观音,为兴林国国王妙庄严的三女儿妙善,即“三皇姑”,出入庵门的香客多是前来祈求送子的妇女。
    普宁天喜引赵当世等步入前院天王前,有两个年轻尼姑迎接上来,正交谈间,赵当世眼角掠见一人正从偏走出来,以青布将头裹得严实,正是那在襄阳府郊外集市上见过的裹头客。
    “你”普宁天喜看着那裹头客面露讶异,然收到那裹头客眼色,旋即不语。
    赵当世走上前拱手打个招呼,那裹头客眼光向他后扫了扫,清清嗓道:“赵总兵不守信用。”
    “今正好十月十五,不早不晚,何谓赵某无信用?”
    那裹头客道:“我只让你来,并未叫上你后众人。登门做客,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擅自叫上闲杂人等,算是礼数吗?”
    赵当世笑一笑道:“这么说,阁下也是庵中的师太了?”
    那裹头客一怔,立刻道:“仅是比喻,赵总兵何必强词夺理。”
    赵当世环手作揖道:“玩笑话,阁下莫往心里去。带人前来是赵某考虑不周,请阁下包涵则个。赵某这厢赔礼了。”接着道,“阁下有沟壑,非常人也。不知名讳如何称呼。”
    那裹头客道:“说过了,姓杨。”
    赵当世见他仍不愿透露姓名,亦不相迫,便道:“赵某追寻阁下踪迹来灵山,只为与阁下相叙。若是庵中有僻静僧房,望能择一而入。”
    普宁天喜刚说“有的”,便被那裹头客打断道:“暂且不必。原来有话,现在倒无话了。”
    “这”赵当世与普宁天喜对视一眼,各有尴尬。
    赵当世瞧出那裹头客有些不悦,自觉非说话的时机,又有少林寺一桩心事压在心头,于是问道:“阁下将寓居庵中几?”
    那裹头客应道:“短则三五,长则一二月。”
    赵当世笑笑道:“阁下风流不羁,当真随心所。”又道,“阁下既暂时无话可说,赵某不敢强求。方才师太与灵山寺的方丈交托给赵某一事,要去登封少林寺走一遭,赵某明动,待办完了事再踅来延寿庵。若有缘,阁下尚在正有话说,再见不迟。”说完,给普宁天喜行个礼,转就走。
    “哎,你”那裹头客不由自主前跨一步,但呼声一出就被他自己强压了下去。只是怔怔目送赵当世等人离去。
    赵当世在灵山寺借宿一宿,次起来,永惠早派僧众送来斋饭。食毕,赵当世考虑路上或有不测,便有意将连芷安顿在灵山,但一如既往,水柔柔的连芷在跟随赵当世的态度上极其坚决。赵当世见状,无奈对着周文赫笑道:“老周,你的对手来了。”
    周文赫抱拳道:“主公放心,有属下等在,必不令主公与连芷姑娘损伤一根汗毛。”
    永惠写给了少林寺住持寒灰慧喜一封书信,转托赵当世交付,灵山寺寺僧在永惠的带领下直送赵当世等到半山腰方才折回。留在山下乡舍的亲养司其余数十骑得到通报早整装待发,赵当世与他们会合了,正要动,周文赫暗中提醒一句:“主公,你看那里。”
    赵当世顺他目光瞅去,但见一株枫树下,早先那裹头客正跨马而立,也向这边望来。
    “阁下是来践行的?”赵当世走过去,微笑道。
    “非也。”那裹头客道,“我也要去少林。”
    赵当世说道:“少林即将被兵,阁下此去不是时候。”
    那裹头客道:“少林寒灰慧喜主持座下首席彼岸海宽师兄曾与我有旧谊,一起念诵过经文。少林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赵当世点头道:“那么路上恰好搭个伙。”他时下并不太清楚这裹头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想此人既然与永惠、普宁天喜有干系,虽说行为处事颇显怪异,倒当非歹人。登封一带土寇横行,赵当世看在灵山寺的面上,也得照顾他些。
    那裹头客点头答应道:“谢赵总兵好意,却之不恭。”
    由灵山所在信阳州罗山县出发,两即出汝宁府。进入开封府后,道路多有不宁,行程速度亦随之下降。这一路来,赵当世与亲养司弟兄们同吃喝同寝眠,那裹头客却不知是生疏还是怎么,大多形单影只,故意远离队列,即使吃饭如厕,亦是单独解决,神秘莫测。
    “咳,我看那裹头客恐怕是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怕羞得紧。”周文赫说道。
    满宁笑着接茬:“那可不,有次我故意撩拨他,邀请去溪中擦子,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小子一口拒绝了。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我也记不清。我那时还不罢休,起手去拖他。都是大男人,互相搓搓背又有什么打紧,谁知那小子居然就急眼了,拔出腰间短剑要与我见红,哈哈哈!”满宁边说边想起当场面,忍不住大笑起来。
    周文赫环顾四周,一众亲养司兵士都吃吃笑了起来。
    “别在这里嚼口舌了。”赵当世将辔头系紧,听到了众人谈话,便说道,“你这些大男人背后编排个小兄弟,和碎嘴婆、长舌妇又有啥区别?”
    “是,是。”周文赫等人立刻敛容闭嘴。
    “那裹头客虽怪,到底与灵山上寺庙有渊源,不要妄语。到了少林,也是一样。”赵当世说罢,举目抬头。远处,那裹头客正孤零零坐在马旁整理着包裹。
    开封府许州附近,多有左家军所立营寨,贼势稍弱,从西北走禹州,一后达到登封。赵当世等五十骑各带甲械,本难入城,但此前赵当世顺道向驻兵信阳州的汝南兵备道宋一鹤、信阳监军道刘正衡报过备,宋、刘都不是迂腐不化的人,临时给赵当世开出了担保文书,赵当世一行人是以畅行无阻。
    五十余骑分开各寻客栈休息,赵当世携连芷并周文赫、满宁等数人均住在城北待月楼。那裹头客伶仃无依,赵当世便也请他同住。
    因明要上嵩山,用完晚膳后,赵当世早早让连芷收拾铺,准备歇息。可尚未除衣,却听门外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
    推门一开,但见楼中两个伙计正满头大汗担着一铁箍绕牢半人高的大木桶子,不断有白气从大木盖子与盆沿的缝隙中腾腾冒出,里头装着的想必是满满一桶子用于沐浴的水了。
    “频浴者血凝而气散,体虽泽而气自损。”
    这是一直以来人们的看法,大抵认为过于频繁的沐浴并不利于体健康,因此理念,寻常百姓实则对于沐浴并不衷。中等人家,每人每月沐浴一次基本算是常态,若是在冬,费柴烧水更添成本,就三两月沐浴一次亦不鲜见。条件好的官宦家庭,也少有能做到三一沐、五一浴的。似赵当世这等经年累月征战在外的汉子对此事更无兴趣,往往只等到浑耐受不住,才会就近找一条溪流擦擦抹抹便罢,冬夏皆然。赵营中甚至传说当初在陕南、川中颠沛流离时,郭如克曾创下半年不洗澡的记录,其人由此还私下给好事者冠上个“郭邋遢”的绰号。
    也只是到了范河城建立,赵营逐步稳定下来,赵当世等军将才开始逐步重视起个人卫生。眼下又有连芷贴服侍,自是不容赵当世再任而为。然而,不管怎么说,出门在外、寓居旅店还有心特意招呼水,当真少见。
    再瞧那两个伙计担着那大木桶子晃晃悠悠走到一间房前停下,呼唤两声,赵当世记得,那正是裹头客的房间。
    回想起路途中周文赫、满宁等人的调笑之语及那裹头客的怪异举止,赵当世好奇心陡起,走几步跟上前。
    那两名伙计放下木桶侯在门外,其中一个敲敲门道:“水已经送到,客官请开门吧。”
    里头没动静,伙计又唤一遍,孰料房中传出一细细软软的女声:“知道了,稍等片刻。”
    赵当世双眼直瞪,小声顾问伙计:“里头住的是个姑娘?”
    那伙计反倒疑惑:“不是与爷同来的客人吗?”
    赵当世当下茫然,过不多时,只听房内脚步轻踏,房门慢慢打开。
    “抬进来”房内人话说一半蓦见赵当世,登时惊了。
    两人透过蒸腾的白气凝望片刻,赵当世诧道:“柳姑娘,竟然是你!”
    眼到处俏生生站立着的,不正是当初在西湖边偶遇的柳如是?
    “快把木桶抬进来吧!”柳如是低下头,一连声催促伙计。那俩伙计急于事罢拿取赏钱,也不顾赵当世,别过他担起大木桶就往房里去。
    赵当世讷然无言看着他们进去又欢天喜地地出来,正想进房间找柳如是问个原由,岂料柳如是当先将门扣上,隔门说道:“今天晚,赵郎早些将歇。小女沐浴,不好接待。”
    “柳姑娘,不差这一刻,我”赵当世错愕无比,还待再说两句,柳如是却不再回应。又闻听房内隐隐传出拨水声,自觉就这么站在房外也不合体统,只得短叹着悻悻转了回去。
    连芷迎他入房,问道:“爹爹,发生何事了?”
    赵当世摇头道:“怪事。”苦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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