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见他貌不惊人、一副颓然,然言行之中却透露出不寻常的自信,当下兴趣横生,转念一闪,似乎脑海中对“顾君恩”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温言道:“我便是赵当世,先生有何见解,赵某洗耳恭听。”他为总兵,是楚北数一数二的军头,能如此和颜悦色的与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穷酸黔首交谈,已是十分折节,周围的数个兵士都已面露不忿之色。
    可是那顾君恩倒像浑不知觉,不仅如此,他一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旋即双臂紧抱,将自己箍成一圈,哆哆嗦嗦道:“这,这里好冷,我,我……”话未说完,一个喷嚏猛然迸出,唾沫星子几乎散了赵当世一脸。
    饶是赵当世修养再好,此刻亦不由面色一沉。
    “下jian)东西岂敢戏弄主公!”左右兵士均自勃然大怒,侯大贵脾气暴当即破口大骂,一声令下就要上前逮捕顾君恩。
    眼见兵士就要将欺上顾君恩,赵当世却在一瞬间瞥见了顾君恩投递过来的目光。那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极为凌厉,与它主人的状态简直判若云泥。那眼神中似乎蕴含了无尽的期盼与话语,更如一柄抓钩,死死吸引住了赵当世。
    “且慢!”电光石火间,赵当世改变了主意。他扳过前兵士的肩膀,靠近顾君恩,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紧接着脱下裹在自己上的貂绒大氅,亲自为顾君恩披上,并问,“顾先生还冷吗?”
    这一举动令在场众人无不惊骇。方才那几个要拿顾君恩的兵士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为一军之主的赵当世竟然会将自己御寒的冬衣给一个又臭又硬的乞索儿披上。
    他们吃惊之余,目光都聚向那受主顾君恩,看他还有什么做派。不想那顾君恩神色泰然,丝毫没有因此乱了方寸,只是淡淡向赵当世道谢道:“好些了,多谢赵总兵。”
    赵当世续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先生如果不嫌弃,还请随我回宅中一叙。”
    顾君恩面无表点点头,大大咧咧道:“那感好,请主公前头带路。”于是在城头上侯大贵、韩衮及兵士们惊异的注视下,二人一同下了城。
    顾君恩不会骑马,赵当世便叫了马车,自己当一次马夫,将顾君恩带到了自己家里。
    连芷也是才回到赵当世宅中,还没收拾齐整便听得赵当世带客到,手忙脚乱出来迎接。一照面,不愣了神。眼前自己的主人仅仅只着了里衣,一张国字脸被冻得青紫,而他用以御寒的那件襄王府所赠、从辽东商人处购买的貂绒大氅,此时竟然在一个陌生人的上,再瞧那陌生人,惨兮兮的模样直如一个流民。
    赵当世不与她多说,径直吩咐宅中小厮道:“先领这位先生去抹抹子,换上保暖的冬衣。对了,再备下一些饭菜,待会儿我与这位先生共食。”
    小厮们搞不清这枯槁男子的来路,见赵当世看重他,自也不敢二话,带着顾君恩去抹干净体。顾君恩倒也既来之则安之,并无他话,跟着小厮们去了。
    等他们走远,连芷跟着赵当世进了内房,摸摸索索取来了一件皮袄,给赵当世穿上,眉心微蹙,殷切道:“这大冬天的,爹爹怕别冻着了!”
    赵当世搓了搓手,没说话,转走到火炉边坐下,一股意从赵当世烘着的手心蔓延到他的全,说不出的舒服与适意。他盯着面前一团烫红的炭火,喃声道:“那人说不定就是给范河城祛除寒冷的火焰。”
    更衣完了,又饱食一顿,赵当世带着顾君恩来到书房。他已经想起了这个人的一些事,晓得他绝不简单。
    屏退左右,合上房门,书房之中只剩二人对榻而坐。赵当世这时候突然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顾君恩已然不是才见面时的那个颓靡之人,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者。
    “果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赵当世心里暗笑,不过对于这个已经改头换面的顾君恩,又平添了几分兴致。
    “先生,饭菜还合口否?”赵当世首先试探着问道。
    顾君恩微微摇头,正当赵当世以为他不满意时,他却道:“生于乱世,人命如草芥,能饱食便已知足,何敢多谈合口与否。”
    赵当世听他话语之中似有忧国忧民之心,接口问道:“世道晏平,仅有几个流寇为乱也不过跳梁小丑,迟早灭亡,何谓乱世?”
    顾君恩瞧了瞧赵当世哂然道:“自天启以来,我朝内外交困已有十余年光景。且不论陕西、河南、湖广等地军头不尊王法、横行无忌,前有辽东乱局,后又有陕西民变,而今张献忠、罗汝才等巨寇为乱,天下烽烟四起,怎还能自掩耳目,粉饰太平?”
    见赵当世默然,他接着说道:“如今朱家江山势若累卵,旦夕有倾覆之危,然而朝中群臣竟无一人提出有效对策,从皇上已下无不心怀得过且过的念想,试问如此下去,大乱还会远吗?”
    赵当世闻他言语有据、逻辑清晰,见识也算广博,暗自点头道:“果真是有些想法。”心下欣喜,口中却叹道:“可惜本将只是一个小小的总兵,既无缘参预军国大事,也不敢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眼下顾及,只有枣阳这一亩三分地。”
    顾君恩听了他这话,脸上无端显出一丝笑意。那笑容分明透露出他对赵当世的话根本不信。赵当世只觉被他看穿,一阵尴尬,要不是脸皮厚,此时只怕已经泛出些红来。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总兵现在想与不想,下愚不知,不过下愚敢肯定,等走到了那一步,有些事就不由得总兵不想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顺手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赵当世一愣神,思绪不飘飞到了数年以前,那时他初来乍到,无门无路,只依靠各色流寇营头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心中期盼的只是能在这世间讨个安稳生计。哪知世事难料,他先是帮着李自成击杀曹文诏,后又率众战胜秦良玉,击败高迎恩诸寇直到后来历经数也数不清的战事,一步步向上走,以至于现在竟然成了一省举足轻重的朝廷总兵,这打一开始,他根本不敢想。回头细思,真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然而话说回来,这也正被顾君恩言中,是那一个个目标催使着他慢慢成长,即使很多时候他也不由己。
    赵当世收敛心神,故作无所谓之,道:“便诚如先生所言,这路还是得一步步走。天下局势风云变幻,今不知明事,我军目前固然安担,但若不能居安思危时时鞭策,也总有不济之时。”言毕,将目光扫向顾君恩。
    顾君恩不说话,反而伸手入衣,须臾间竟捉出一只扁虱。他双手紧紧捻住扁虱,将其望椅边用力一压,只听“啵”一声,扁虱已然被他压爆。赵当世皱皱眉头,不解其意,顾君恩自言道:“赵总兵所言极是。流寇宵小,不足为虑。但赵营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正是关键时期。”他说得极为风轻云淡,似乎早有见地。
    赵当世等的就是他这话,顺势道:“还请先生指教。”
    顾君恩忽然有些奇怪,问道:“总兵就不先问问下愚的来历?”
    赵当世笑道:“先生道貌奇伟,不拘小节,一看便知是久隐山中的高人,必有满腹经纶,何须再问。”他满口虚浮言语,连眼皮也不眨。他之所以没有问顾君恩的来历,一来因着前世记忆本就有些了解,二来已经猜到他十有**为卖才而来。既然有心主动投靠赵营,来历早问晚问都一样。
    顾君恩对于赵当世送上的高帽一笑置之,言道:“下愚不是什么高人,就在几前,下愚还陷囹圄。”
    “此话怎讲?”
    顾君恩此时似乎失去了早前的那一份傲然之色,双目下垂,低声道:“实不相瞒,下愚便是左近承天府人氏,自小致力书卷,期盼能从科举而入仕,岂料银钱散尽,屡考无果,蹉跎虚度,空有一番抱负而无处施展,堪堪熬到不惑之岁亦只是个庠生罢了。也是一时猪血蒙心,听闻‘革里眼’兵过,自以为有机可乘,便投效于其下,希冀能……咳咳,不说也罢。”
    他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瞅了瞅赵当世,看他如何反应。却见赵当世面色如常,并未因为自己的“黑历史”而陡然变色,心中镇定不少,接着说道:“可笑那‘革里眼’终究一介莽夫,行军打仗全靠意气用事,所信任之人也不过那寥寥几个老弟兄。下愚屡此进言献策,他全当做耳边风。到后来嫌下愚麻烦,又将下愚打发到了部将手下,那部将与他实乃一丘之貉,刚愎自用。下愚见其终无大用,便有心脱离。然而事败被捉,遭到囚。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几个兵卒与下愚素来交好,便偷开寨门将下愚放了出去。这才有机会面见总兵。”近期屡犯范河城的听说就是“革里眼”贺一龙的部曲,顾君恩此举,倒与临阵倒戈也差不多。
    不想这顾君恩竟还有着这般非同寻常的经历,赵当世心中起伏,细细审视其人,但觉他言真意切,不似作伪,暗自寻思:“他抖落背景不似伪言,前番就说有计策献上,恐怕不是吹牛。”
    思毕,他说道:“先生果非常人,能从流寇重重部署中脱而来我范河,胆略定过常人。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先生放心,只要你从此全心为官军出力,击破流寇,往昔的糊涂账自然一笔勾销。”
    顾君恩谢道:“早前下愚就曾听说楚北的赵总兵英武过人,智勇兼备,流寇诸营屡屡折戟总兵手下,而今见面更胜闻名。下愚之前多有冒犯,望总兵海涵。”
    赵当世微笑道:“先生言过了。”看样子,来去几句间,顾君恩已然有了几分折服,接下去,就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真材实料了。
    忠心表过,顾君恩自己也知道展现自己真正价值的时候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总兵很有耐心,也需要自己的帮助,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赌对了,苦熬这许多年,今便是他顾君恩的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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