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转移至山下树林的三营明军对河滩西侧的战况起到了显著的影响。原本逞勇力压川东兵的顺军马军暴露的侧翼遭到铳弹猛烈袭击,攻势为之一滞,连同后方赶上支援的顺军也因火力覆盖而退却断绝。
    正驱千百烈马奔腾的王得仁见状,旗旄转指。但听数声刺耳竹哨,刘文炳、郭登先等继续率众冲击川东兵战阵,王得仁则分出一支兵马,转向直扑山林。
    “长枪手前出五步——”
    “架枪——”
    布阵葱茏树林中的明军行伍间号令声此起彼伏,二千余名长枪手由覃进孝统一指挥,结成个个小阵凑成半弧状的阵线,屏息待敌。
    “鸟铳手——”
    “放——”
    激的弹丸从纷繁的枝桠草叶之间掠过,劈劈梭梭自大半片山坡的各处会集,声如沸锅炒豆。久经沙场的王得仁将冲锋的数百骑一线散开,利用疏阵尽可能减小伤亡。千蹄雷动,只容得明军击两轮,便近森林边缘。
    “拉——”
    顺军铁骑泥流般贯入林中,当其时,明军军令立下。早便隐藏拴于树木的无数条绊马索随令齐齐拉直紧绷。王得仁此前扩开马队的命令虽说一定程度上减小了为铳弹中的风险,但冲锋战线因此拉得极长并成一线,几乎所有的马军都在一瞬间马倒人飞,只有后排极少数见势不妙紧急勒马,堪堪逃过一劫。
    “鸟铳手——”
    “放——”
    杨科新面红耳赤,大声疾呼,指挥数千鸟铳手朝倒地的顺军人马猛击。其后部,李延朗配合着传令发炮,将踯躅着的后排顺军退。
    “长枪手——”
    “杀——”
    覃进孝抽刀亲自上阵,跃跃试的长枪手们登时如潮冲起。转眼间,马嘶金鸣、戈戟铿锵,龙门山下树林双方兵马亦战成一团。
    山巅处,周文赫远眺战况,对赵当世道:“西侧徐总管牵制了部分贼骑,川东兵战稍稍缓解,已与其余贼兵相持。正面敌我两方尚难分伯仲。渡口闯贼援兵被断,大纛忽收,其势向东偏,将与靖南王激战。靖南王若能穿透敌阵,即可席卷西、正及渡口,此战我军必胜无疑!”
    赵当世长呼口气,毅然道:“好钢使在刀刃上,靖南王之勇,正该大展于此。”
    河滩东侧,紧急收拢了二三千兵马的刘宗敏移动本阵,截击突击中的黄得功军。其部前锋千人均为马军,且十有**乃昔边塞明军出,因此武备及战术一脉相承。负责指挥作战的先锋将马重僖在疾驰中挥手,扈从立时高悬黑边三角小旗。很快,飞驰中的顺军马军逐渐放慢马速,并在颠簸时利用火折子快速点燃手中三眼铳的引线。紧接着,黑边三角小旗撤下,复悬白边三角大旗。旗旆随着河风飘飞,顺军马军陡然加速,人人皆铳口朝前平举,子则微微后倾。
    马重僖对战场形势的拿捏非常到位,但见前三十步,层层叠进的明军赫然在目,三眼铳引线燃尽,恰好一齐迸。
    细碎的铅弹自空中洒落,刹那间扫倒一片明军。
    “狗的,顶住!”跃马当先的黄得功亦不免为打击覆盖面甚广三眼铳弹雨所伤。铅弹击碎他左肩甲胄,透入皮,顿时在里头形成半掌大的空腔。他咬牙坚持,去势不减,激昂之下,甚至连疼痛感也消去不少。他知道三眼铳填装极慢,如此近的距离,顺军最多发一轮,过这一轮,便是放弃弓弩火铳只配备夹刀大棒、长矛宽刀的明军最好的反击机会。
    只过片刻,两军交锋搏。顺军马军手握沉厚的三眼铳,锤砸迎击,只专刺马腹、人喉、马目、人面。刘宗敏与白鸠鹤率其余顺军随后便到,他们的战术承袭自宣大、蓟辽等地明军营兵,前排兵士清一色的三眼铳,后排零散分布则是较之虎蹲炮威力更著的三管灭虏炮,步骑更迭,连环递进。
    蓬蓬血雾漫天,双方本还规整的战阵同时支离破碎。
    “传令,起浑营上下即刻整顿,随我下山击贼!”周文赫眼望爆发激战的河滩东侧,正自入神,不想却听得赵当世肃然说道。
    “战场凶险,主公千金之躯怎能轻动!”周文赫劝道。
    “千金之躯?靖南王、宜川公、崇信侯他们哪个又不是千金之躯了?”赵当世态度坚决,“战场再凶险,往前十余年,我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闯贼虽然入彀中伏,但垂死挣扎,抵力死战,与之消磨下去对我军不利。”
    自徐珲领三营下山,部署龙门山的只剩起浑营,虽说依然压制着渡口,但火力毕竟减弱不少,顺军渡船在起初的惊慌踌躇过来,开始调整航向,往更上游驶去,避开明军火炮的打击范围,可以想见,后续顺军部队仍不能被完全阻隔。再看河滩战场,面对视死如归的顺军兵士,西侧、正面明军目前只能维持略微优势,东侧黄得功军倒是士气如虹,但从各处河段
    登陆的顺军兵士持续奔赴东侧,绵绵密密,他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完全冲破顺军阵线。
    据赵当世目测,河滩西岸先后已然登陆了近三万顺军兵士,明军只有三万。网张至此,该收尾了。
    起浑营是赵营老本嫡系,但因为一直是郭如克带着,所以火器比例教其他诸营并不算高。赵当世留彭光在山上,继续指挥火炮轰击渡口,自率哈明远、王光恩、魏山洪、杨友贤四哨官所部近战兵士并亲养司两百骑迅速下山,直奔渡口。
    行至山腰,忽闻山脚传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前开路的周文赫急急回报道:“主公,刚得讯,贼军猛将王得仁授首!”
    “好!”赵当世一拍甲胄。他在山上看得真切,那王得仁在山下纵横驰突,几乎凭一己之力掀翻西侧明军阵地,端的是锐利无匹,此人若死,顺军必然丧胆。
    “王得仁为我军绊马索所制落马,可依旧凶悍异常,手杀我军十余人,后我军上百人四面围困,以牛粗索七八条将之四肢紧缚牢牢绑在树间,而后覃中军手起刀落,连挥三刀才砍掉他的脑袋。”周文赫神色凝重,“王得仁的没头尸体立地半晌不倒,只见得鲜血自腔中喷薄不止,煞是骇人。”
    “闯贼中勇士不少,可惜跟错了人。”赵当世慨叹道,没来由想起了早便战死的郝摇旗,不心生伤感,“王得仁既死,可令徐总管率兵出林,助川东兵夹击闯贼马军!”
    周文赫奉命离去,只须臾,杨科新奔到面前一脸惶急道:“主公,徐总管吐血倒地!”
    赵当世惊道:“可是受伤了?”
    “不是,徐总管本还在指挥,突然栽倒。”
    “噫,必是旧疾复发!”赵当世暗叹,徐珲的隐疾他是知道的,但自从徐珲得楼娘照顾,便少见有恙,本以为已经痊愈,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他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忧!”
    “请主公指示!”
    “火速送徐总管回山上安顿,让覃进孝暂代徐珲,出林夹击闯贼!”赵当世果断下令。
    这战事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河滩东侧,黄得功马踏河浪,冲过数十名顺军兵士的小阵。
    “李闯何在?”长刀一劈,周遭河水顿时鲜红如染。
    白蹄飒露紫似通主人心意,纵然遍体鳞伤,依然义无反顾,只朝着顺军最密集的区域狂驰,黄得功不住呼咤道:“李闯何在?”
    正值此时,数名顺军马军从斜刺里掠出,当先一将铁甲裹体,腕粗长矛疾出。不单他,其余马军高叫着一时齐出长矛。
    黄得功马快,战阵纷乱,原本护卫周围的马得功等追之不及,又给沿途顺军兵士缠住,当下并无一人在左右。
    “唔——”黄得功深呼一口气,当机立断仰翻下马背。
    白蹄飒露紫长嘶一声,远远跑开。沉重的甲胄与人在河滩砸出个深坑,但黄得功轻如燕,迅速起,长刀在手中轮转,光闪错落。
    铁甲将返再攻,黄得功力拄长刀,带着数十斤重的盔甲高高跃起,不单避开了铁甲将挑来的矛头,更顺势攀上马,双腿紧夹马腹,在其后拔出腰刀。只见刀刃一划,那铁甲将喉断而死,垂垂坠地。
    呼吸功夫,其余顺军马军骤然围至,但闻得黄得功大喝,浑一震。眼角紫影晃过,竟是先前那驰远了的白蹄飒露紫又挣脱顺军兵士的牵引,猛然回返。
    众目怔然,黄得功登时突围而出。两马交错,他甩镫反手扣住鞍鞯,低吼使劲,刷地脱离了乘马,斜挂在白蹄飒露紫的一侧。皮靴与甲摆曳地,刮出清响,但黄得功随马拖行几步,旋即凭借膂力翻上马背。再看之时,人马合一,已然沿河如风疾驰。
    顺军骤乱,不仅因黄得功于层层重围中如入无人之境,更因那被他杀了的铁甲将正是顺军猛将马重僖。
    东侧,马重僖死。西侧,继王得仁之后,腹背为突袭出林的明军重创的顺军马军难以支持,刘文炳、郭登先等顺军大将先后阵亡。接替徐珲指挥战事的覃进孝率军与谭弘的川东兵合力,正快速朝着正面犹在鏖战的顺军蓝应诚、拓天宝等部包抄。
    得到支援及策应的石砫兵鼓勇争先,在马万年的带领下以排山倒海之势挤压顺军阵线,顺军进退失据,甚至不少角落已开始有兵士遁逃。
    “刘爷,不妙!”十多年流寇当下来,白鸠鹤眼力见再差,也看得出己方难挽颓势,自然而然打起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的主意,“咱撤吧!”
    可是,不远处的刘宗敏却是龇牙瞪目,嚷道:“撤?早些年成在河南、山西乃至湖广等地撤来撤去,好不容易熬出头打到了北京,股还没坐,又撤了。先撤北直,又撤山西,现在还要从陕西撤。他的,陕西是老家,老子打死也不撤!”说罢,双目就像要喷出火来也似,一拎马头,径直往明军来势最凶之处猛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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