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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吴三桂曾在一念之间有过反正归明的心思,那么这个心思也随着大清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大军的到来灰飞烟灭。
    清军入主北京,分两路军攻略山东与山西,山东事尚谐,然而山西局面却因为大明北伐军的介入急转直下。尤其是侯大贵孤军北上,震慑了原本摇摆不定的姜瓖,并且顺利与孙传庭会师,声势浩大,如此不仅对清军收取山西的军事行动造成了重大阻碍,对北京城的威胁也益累增。
    摄政清廷的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起先的计划是主力部队暂且驻扎北京城避暑,等到秋后天气转凉再大兴刀兵。但是形势比人强,明军在陕西、山西进展过快,完全打乱了多尔衮的算盘,他不得不在七月中下旬转调山东方面巴哈纳、石廷柱及吴三桂等数支军队紧急赶往山西支援兵力不足的叶臣,只让派往山东的地方官员自行招募兵马收拾局面。
    吴三桂初到宣府时感觉时局或有变化,渐有骑墙之心,虽受清廷指示威利招揽了唐通降清,但心思不定。叶臣、巴哈纳、石廷柱等围攻柴沟堡,担忧唐通新附,其心难测,便让吴三桂回军宣府镇城盯着唐通,吴三桂却趁机私下与唐通密谋叛清归明的事。直到侯大贵军进入宣府境内,这件事几乎成为现实,只是就在吴三桂与唐通将发未发之时,两个插曲的突然出现致使此事胎死腹中。
    其一,高大节带回了陈圆圆被侯大贵霸占的消息。
    吴三桂出生辽东显贵,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像那陈圆圆可是入宫服侍过崇祯帝的名姝,虽说后来被遣转出宫,但毕竟有层特殊份在那里摆着。寻常人即便觊觎她的美貌,也不顾虑重重,生怕与她关系太近等哪一她又给召入宫中,自己的这段关系不免成为臣子与皇帝之间大大的骨刺,从而沾染上难以摆脱的麻烦。然而吴三桂对此浑然不管,甚至主动向国丈周奎索要陈圆圆,并大张旗鼓以颇为隆重的仪式将陈圆圆纳回家中,全然没甚担忧,由此足见他的自负与跋扈。
    可现在,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骑到他的头上,抢走他心的女人,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如何能忍受这份羞辱?此外,吴国贵等一帮关辽嫡系军官亦从此事出发,认为“范京朝廷无重我关辽之心,今一匹夫便能随意凌占王爷妾,他或许我关辽军上下皆为其鱼”,吴三桂因此遂对弘光朝廷的态度从中立转为敌对。
    其二,北京方面增派的援军即将抵达宣府。
    巴哈纳等朝山西转进之后,多尔衮仍然不放心,于是八月初更在北京动员了三万八旗兵,交付给同胞哥哥阿济格统带,任命他为靖远大将军前往山西主持大局。另外,又任命胞弟和硕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动员两万兵马在北直隶待命,视后续况或往山西、或往山东。阿济格与多铎是多尔衮在黄台吉死后能够掌权的最重要支持者,多尔衮对这两个亲兄弟也最为倚重。其中阿济格很早便随军作战,骁勇异常、战功素著,他所部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正蓝旗固山额真阿山、智顺王尚可喜等均为满汉名将。
    出兵前,尚可喜建议他沿边塞潜行,不使踪迹提前泄露,以起到出敌不意的效果。阿济格接受了建议,大军出发,一路偃旗息鼓十分低调,直到抵达宣府东境的长安所,方才派人将大军将至之事告知吴三桂。
    阿济格的军队强悍,实力远在侯大贵之上,吴三桂心知肚明,这也成了促使他决意附清背明的另一关键。
    其时吴三桂刚派吴国贵接触侯大贵,他本来有意利用这个机会做一番大事。首先他将与明军联手将宣府清军驱逐,然后调转矛头制衡侯大贵军,从而使得关辽军在宣府东山再起,于明、清两方间摇摆,谋求更大的利益。唐通受他游说,对此事亦非常尽力。
    阿济格信到当晚,吴三桂正与唐通为起事做最后一些准备,包括在宣府镇城搜集明朝旗帜、衣冠、印绶等等,阿济格说他明便到,完全让吴三桂措手不及。为防阿济格来时觉察异样,自保心切的吴三桂一不做二不休,借商量对策的名义约唐通见面,在席上将他斩杀,并将意谋反的罪名尽数栽赃到了他的头上。阿济格得讯后,嘉勉了吴三桂一番,说他忠心可鉴。
    吴三桂见起事不成,便顺水推舟,派人去钓侯大贵,既为报仇也为夺回陈圆圆。唐通的脑袋刚好给他拿来物尽其用,骗取了侯大贵的信任。
    侯大贵出兵前夜,吴三桂为阿济格大军清理包括万全左卫在内的多处道路。那时候偶然经过的郝鸣鸾虽感到蹊跷,但根本无心无力进一步探求真相。当,侯大贵率军向北,提前与吴三桂合谋的叶臣尽撤守山军队,放侯大贵军跨山进到山北,而后准备多时的吴三桂军迅速穿插,从侧翼急袭侯大贵,切断其归路,南面韩衮等援军则由向南攻略的阿济格军队顺便堵截。
    事已至此,侯大贵只能无奈相信,自己钻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口袋。
    “总管,山南有敌军登山固守,我军退不回去!”兵士们将呜呼仰倒的侯
    大贵扶起来,闵一麒急切说道。
    眼看过去,离开不久的吴国贵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只不过这次,他边并非只数十骑,而有着成百上千披甲骑士簇拥。他驻马山岭,向下乜视。双方相距不过数百步,即便雨水纷飞,侯大贵仍可以清楚辨出他的甲胄、他的面孔。
    “山岭被断,南边援军被截,复当如何?”失去归路,此战用于兜底的援军亦杳杳无期,饶是郑时新、闵一麒这等久战之辈,亦不免心慌意乱。
    侯大贵心跳剧烈,强忍惊怒,往南边看,只见从东方远处不断有兵马向着南边山地方向会络,可见吴三桂早有准备,铁了心要守死了山地,将自己的退路堵死。
    “向北走,全速前进!”侯大贵捏紧双拳道。
    “北?那里可是......”郑时新与闵一麒对视一眼,“去柴沟堡吗?”
    侯大贵点头道:“后路被截,为今之计只能向北去柴沟堡。那里还有孙传庭的军队,与我合力一战,未必不能搏出条生路!”
    “是!”郑时新与闵一麒别无主意,只能应声而去。
    吴三桂显然守山为要,聚集山地的兵马虽说越来越多,但并未追击侯大贵军。侯大贵带着两营五千人沿道强行,因行之太急,于路不少兵士困于泥泞与队伍脱节散秩。军官来报,侯大贵全不关心,只是催督向前赶路。
    过不多时,透过绵绵大雨,视线中已能看见柴沟堡残破的墙垣。侯大贵正想差人前往堡内沟通,忽而风起,只听得四面八方传来如雷齐吼。当是时,无数清军从各个埋伏的地点杀出,他们用满语大吼,明军听不懂,但含义实为“顺风”。
    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兴师伐明,在攻陷抚顺之后,于舍里甸山地与赶来救援的明军展开首次野战,双方主力均以轻步兵为主体。不同的是,当时的后金军轻步兵基本持弓,而明军则基本持铳。两下对,明军逆风,浓烟回吹,致使明军阵地烟雾弥漫,极大阻碍了明军鸟铳手的击,甚至出现多处误伤,顺风的后金军趁机发动冲锋,连破明军三处营地,大败明军四十里。从此之后,后金军中便存在顺风而战这样不成文的规定。
    伺伏已久的清军留石廷柱一部继续盯梢柴沟堡,其余则由叶臣、巴哈纳带领,从东、西两个方向各成弧状阵线将侯大贵军往中心挤压。
    侯大贵军远程皆为火器,在当下的雨中难以施展,清军顺风步步劲,锐利的箭矢漫天而来层出不穷,给仍在匆忙列阵的侯大贵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侯大贵本人中两箭,几乎站立不稳,由一众兵士护着后撤,但清军围攻益急,环顾四周所见皆敌。腹背受敌的侯大贵军难以支持,战意一落千丈。
    “往山坡退!”侯大贵见数十步外有一小山坡,急令兵马朝那边转移。
    阵列涣散,行伍迤逦,仅仅这数十步的距离,兵士伤亡无数。侯大贵刚与郑时新登上山坡,下令兵士环坡列阵,便有塘兵来报闵一麒为清军死,所部一冲营皆溃。
    清军见侯大贵率军上坡,并不急攻,而是围在下面,将山坡重重叠叠围困起来。侯大贵整顿兵马,尚有近三千人,便让郑时新抓紧布置防御。岂料过不多时,南方有万余大军盔甲鲜明穿雨而来,侯大贵瞭望旗帜,正是吴三桂亲自到了。
    几路清军相合,乌泱泱足有两万余人,山坡四周道路断绝,不要说人下去,就连飞起一只鸟也被虎视眈眈的清军落。
    “好多、好多鞑子......”郑时新到底年轻,而今一眼望去,清军阵列如海浩瀚,以山坡为点往外延伸看不到边际,骇然自危,难掩绝望之。
    “哼,除了鞑子,还有吴三桂那贼。”侯大贵眼睛红红的。生死之际,他反倒不像最开始那么惊慌,缓步在山坡上找了棵树坐在树下。
    “总管,怎么办?”郑时新绪终于崩溃,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侯大贵没回应,只把一双眼往远方的柴沟堡遥遥望去。
    柴沟堡节堂,雨滴沿着堂前房檐坠下,不绝连络如同珠幕。郝鸣鸾垂头跪在檐下阶前,涕泪纵横。堂上,孙传庭背对着他,负手长立,背影沉郁。
    “督师!侯总管陷重围,不可不救!”郝鸣鸾伏地扣首,咚咚作响。
    孙传庭不答。
    “侯总管为救我军而来,他有义我等岂能无。堡外鞑子虽多,但我军奋力杀出,未必不能救得侯总管,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得试试,不可坐视不理!”郝鸣鸾哭求道。
    孙传庭仍然无动于衷。
    堡外天空突然传来悠扬的号角,人人都听得出,清军要开始攻坡了。
    “督师!”郝鸣鸾仰天大呼,声嘶力竭。
    这时候,堂中影轻晃,却是孙传庭慢慢转过来。
    郝鸣鸾以为孙传庭意动,激动得浑哆嗦,可对视过去,孙传庭那灰霾霾的双眸中没有半点神采,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
    “着贺珍、白广恩、孙守法等部,趁鞑子不攻,速速抢修堡墙,加强守备。”孙传庭冷冷道,“传下话去,无我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堡半步。”
    郝鸣鸾闻言,脑中嗡一声响,浑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同时迸裂开来剧痛无匹,喉头一甜竟是满口血喷在前,旋即晕厥过去。
    号角声传扬,柴沟堡外小坡下,茫茫多的清军兵甲攒动,自各个方向慢慢登坡。
    一骑由郑时新引来,见着侯大贵,据马傲然道:“奉大清平西王令,特来劝降尔曹。胜败势明,徒斗无益。天恩浩,愿给尔曹条生路。速速纳降,可保命。”
    侯大贵听他说完,冷笑着挥挥手,那骑脸色一紧,哼哧几声,打马而去。
    “这是第三拨劝降使了,事不过三,鞑子已经开始攻坡,看来唯有死战。”郑时新哽咽说道。他早清楚了侯大贵的态度,也做好了随侯大贵赴死的准备,可一想到死亡在即,眼睁睁看着生机从眼前流走,仍是伤悲难遏。
    “我算是给姓赵的骗了,一骗就是十年。一福没享,却得先栽在这里。”侯大贵苦笑不迭,好似对郑时新说话,又似喃喃自语,“不过说来也稀奇,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也就这十年活得有些滋味,你问我之前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但这十年的事,件件门儿清。”
    郑时新听着他说话,只是哭。
    山坡上下,清军的喊杀声渐近,如在耳边。侯大贵气定神闲,整整衣甲,招呼左右牵马抬梃,同时对郑时新笑道:“你小子不错,没给你老郑家丢人。”
    “总管,你这是......”
    侯大贵飞上马,手持着长梃朝坡下广袤无垠的大地轻轻一点,道:“或许这便是命数,北京我是去不了了,陕西、湖广也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那里,才是我姓侯的该待的地方。”话音落,无复言语,仅点点头,用力夹住马腹,策马从怔怔无措的郑时新以及一众将士的眼前如风般掠过,坚定不移奔向了那无边无际人海。
    崇祯十七年夏秋之交,大明宜君伯侯大贵击虏,陷阵力战而亡,终年四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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