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日月交替,漫天星轨仿佛还未消散,霞光便又笼罩四野了。云菓回到听风院已有数天,期间风时雨每日为他驱赶体内死气,时至今日,最后一丝盘踞在经脉中的死气也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一个人静静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岁月静好,恍若隔世。
    几天前,当风时雨为他疗伤时,少年身上遍布伤痕血痂,即便沉稳如沈澜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百里烟眼睛红肿了几日,想来心中难过,丝毫不输给他自己。
    他心中暖暖的,这世间总还是有人关心他的好坏冷暖。
    云菓苦笑摇头,心中忖道:“如今我内力尽失,换作从前,尚可在上玄院站住脚跟,可现在这种情况,岂不是白白遭人奚落,没的丢了听风院的脸面?”他面有难色,只觉得头大如斗,长叹一口气。
    又想起体内的往生蛤蟆,轻轻笑道:“蛤蟆兄,咱们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有生死之情。如今大难不死,今后也请多多关照了。”
    一句话说完,却不见肚子里蛤蟆回音,云菓“咦”了一声,“难道蛤蟆兄睡着了?”
    又呼唤了几声,依然不见腹中往生蛤蟆的动静。少年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办法,说不得为自己疗伤的师傅会知道点什么。
    他转换了心情,目光也散开了去。
    四下张望,云菓瞧见墙壁上挂着那张虎皮,当下起身上前,往虎皮兜里探去,掏出一根手链和一支符咒笔。他抿了抿嘴,这手链晶莹剔透,冰雕雪琢极为漂亮,戴在自己身上似乎有些不妥。当下只能苦笑放进怀中口袋。又拿起符咒笔,暗自点头道:“内力是拿不回来了,即便我没日没夜修炼真气,怕也不是三年五载的功夫。”
    他拳头一握,目光坚定道:“不如我双管齐下、道武同修,一边重新积蓄修炼内力,一边研习符咒之法。只希望有所裨益,不给自家人抹黑。”
    他本就是坚毅笃定之人,一经决定立刻开始行动,半刻也不耽搁。比起符咒之法,云菓先开始的还是修炼内力,毕竟多年来武学一道早已渗入骨髓,即便当下真气全无、形同废人,修炼起来依旧是驾轻就熟事半功倍。他就这么盘膝坐地进入冥想,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傍晚时候百里烟来探望了一次。云菓问起肚中蛤蟆一事,少女脸色一白,缓缓道:“那蛤蟆的模样可吓死我啦!居然放那么恶心的怪物在小菓肚子里…”
    她眼睛一红,就要哭出来。良久又道:“师傅发现你肚子里的异常,请了兑位尊首南师伯过来一探究竟。据说这东西已经和你同气连枝啦,就算是南师伯也取不出来。直接弄死又怕出什么纰漏,只好暂且将它封印起来,以后再做打算。”
    云菓表面上颇为高兴,其实心中对这往生蛤蟆极为内疚。说来两人都是被辜剑鸣淫威逼迫,为他人做嫁衣。这蛤蟆叫唤起来纵然要命,却不折不扣在危难关头救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一身毒血让山洞中少女云婉恢复健康。一念及此,云菓心中不忍,但不知道解开封印的法门,只好就此作罢,等待日后找机会救蛤蟆兄升天。
    再说百里烟。少女知道云菓想要研习符咒一道,不仅帮他重新充满符咒笔灵力,还将多年来的符咒知识由浅入深一一讲解。
    起初云菓还觉得通俗易懂,然而越是往后,越是觉得字句之间看似鞭辟入里,实则过于僵硬、不懂变通。少年数次打断百里烟的解读,提出的问题也往往刁钻古怪,寻常人断然不会这般思考。一时间即便以百里烟的道行水平都答不上来,二人相顾耸肩,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百里烟临走时千叮万嘱,让云菓不要随意操作,免得又发生之前在朴贤居中的意外。云菓表面上点头,内里不知为何却燃起一团对新鲜事物的无限向往。经过百里烟一番讲解,又感慨于自己内力尽失,此时此刻的云菓只觉得与符咒之道相见恨晚,脑中无限灵感汹涌而来,少年只待百里烟一走便关上门窗,再也忍耐不住,盘坐在地细细打量起来。
    云菓将八张符纸平铺在地,以极细微的灵力分别勾画八爻咒图。他虽然接触不多,但想来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两道基础符咒顷刻完成。定睛看去,黄色符纸在半空浮动,一张扭曲空间,一张吞吐火焰,施施然散发出淡淡光华,煞是好看。
    但少年不喜反忧,喃喃自语,“据百里所说,天下道法之所以以修炼为本,符咒为末,本源还是在于符咒的三大局限性。”
    “这其一是威力有限。衡量一方宗门实力,固然要根据最顶尖之人的实力来断定。好比扶摇山,上下虽只二人,却傲然位列天下四宗之一,不知大哥的师傅究竟是何等的功参造化?然而八卦分化开来六十有四,记录里最强一道,不过是第六十三位水火既济。以水为主、火焰其中,攻守交合、焚灭制敌。强如此卦,尚只是顶尖大能一击之威,勾画起来却端的是繁杂无匹,稍有不慎不仅消耗灵力,还失了先机,若不是符咒大师,谁人敢在千钧一发之际使用符咒?”
    他缓缓摇头,继续忖道:“相同威力的符咒与法术,虽然符咒节省灵力,使用起来却苛刻、并不实用,这是第一个原因。”
    “至于这第二嘛,符咒终究要以灵力驱动。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本身毫无术法,又如何能催动强大的符咒呢?白白一身高深符咒之术,岂不是贻笑大方?”
    “至于这最后一环,还是出在实用上。符咒最大的弊端,便是需要即时勾画,立刻使用。若能将划好的符咒事先保存起来,关键时刻一股脑儿砸将出去,谁能抵挡?想法虽好,但却不能实现。划了就要用,真真愁死人。”他抿嘴道:“如此鸡肋,想不成为冷门都不行。寻常弟子以符咒加持倒还颇有成效,随着道行日深,符咒的效果便微乎其微了。”
    他双目炯炯,盯着身前悬浮半空的两张黄纸若有所思。良久,只见他抬起手掌,笔尖在当中一张符咒上来回勾画几笔,灵力吞吐间,只听“嘭”的一声,原本描绘着“乾”卦的咒纸轰然炸开,仿佛引爆了一颗小型空间炸弹,一时间被压缩的气体炸将开来,直把少年弹开了三尺距离。
    云菓跌坐在地屁股吃痛,“哎哟”叫唤一声方才慢慢站起来,双手不住揉着臀部,心中惊疑不定道:“虽说数万年来符咒之道早有定型,但我一看这符咒,就感觉似乎还有改造的可能。只是之前与这次实验结果都不尽人意,难道真是我多心了?”
    他眉头紧锁,缓缓摇头道:“八极同源,本就生自阴阳二气。若说勾画出来的符咒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那符咒存在的意义为何?古人说存在既为真理,数万年时光不能将其消磨,想必还是有不寻常之处的。”他暗自点头,一连又实验了几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好在注入的灵力极少,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破坏。
    云菓本就是不信天定命数之人,一连失败八次,如何能坐得住?一时又在地上铺了三十二张黄纸,每一次勾画与变幻就像一场玄术交锋,虽然屡战屡败却毫不气馁,一连又失败了二十余次,竟都不能达到少年心中预期。他心中烦闷不得其解,当下站起身子推门而出,转眼便走出了院子。
    这山谷白日里一眼便可望见尽头,只是夜色中远方模糊一片。已是五月时节,天气开始转暖,晚间的微风轻轻拂来,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寒意。
    云菓信步走着,师傅风时雨是爱花之人,整座山谷被她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四下看去,从早些时候的四月梨花芳菲起,到如今五月离草遍地生,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他走到一片芍药花甸前站定,仔细看去,大多数红药正开得娇艳,只有少数含苞欲放,再有的,便是花期即将结束,不多久便要零落归于尘土的残花了。
    云菓心头一动,举目向天看去,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头顶,星辰相伴,河汉迢迢,点缀夜空亿万年而不改,当可称为一个“恒”字。少年哈哈一声跳将起来,口中大喜道:“是了!是了!鸿蒙一炁分阴阳,只有阴阳调和才不失一个恒字。天地万物,有生必有死,有死也才催发崭新的生命,便如同这遍地芍药一般,若无花期,何来绽放?若无凋零,何来惊艳?我一味讲求一个“变”字,殊不知这“变”也要有理有据,不能凭空胡想,也不可恣意捏造。一叶一菩提、一符一世界,灵力也讲求“变”与“恒”。我只顾着将灵力重新注入勾画咒图,却忽略了能量恒定的道理,真真是天大的傻瓜了!”
    他满心欢喜朝回跑去,不消片刻便蹿进了房中。
    这一回云菓正色凝息,从腰间探出一张纯黄符纸,另一手握紧笔杆,思量半晌终于点点头,一笔一画在纸上画出巽位符咒根基。
    眼看着凌风符大功告成,云菓双眸一眯,大笔探出,这一回笔尖上毫无灵气,来回间只将原本流淌在符纸上的灵力流改变构筑方式。
    那一刹那,他仿佛吹毛求疵的工人、精雕细琢的老匠,全心全意投入灵力构筑。当最后一笔完成,原本飘逸灵动的凌风符豁然长啸,猛然化为一团炽热狂炎,火舌喷涌间冲上房梁,直将云菓的头发也烧焦了去。少年不惊反喜,哈哈大笑几声,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喃喃自语道:“成了!成了!我所料不错,这巽中生火,风火相交,若轮威力,竟比第三十七卦“风火家人”来的还要霸道契合!”
    他心头狂喜,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这门的背后是一片一片几乎没有人涉及的沃土等待着他发掘。少年不知道,这,便是朴贤居长老石然耗尽毕生心血所钻研的八极咒术“新符术”。
    他强压住心头喜悦,暗自忖道:“以后得这一符术相助,虽不及从前得心应手,却也聊胜于无。”他心头略微宽慰,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窗外。
    这一眼便仿佛定格了。
    少年目光看去,只见月光透过紫檀的窗棂洒落满地,木质窗台上卧着一只通体雪白毛皮如玉的小狐狸。
    这狐狸在月色中如照夜翡翠、洄光琉璃。它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掌心,呜咽一声,睁开一双极具灵性的碧绿眼眸,上下眨巴几下,嘴角咧开,仿佛对着少年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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