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竟会和风生兽在一起...实在难以想象。”
    陆行风苦笑道:“岂止是难以想象,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目光朝上似乎看着槎顶,然而神思飘渺、早已将他拉回了数百年前。
    “她把我藏好,又把追杀我的风生兽引向了其它方向,过了很久,一切才终于平息了下来,而我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顿时昏死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小风也已经在我身边了。
    噢,小风就是救我的风生兽的名字,我后来给她取的。我也不是什么文豪大家,但名字虽然简单,小风却很喜欢。
    还记得那是一个山洞,洞口背风,干草干柴铺得很好,有点儿家的味道。小风在风生兽里算是很小的一只了,一看就知道弱不禁风,根本捱不住我一掌,所以可能天生胆子小,看见我醒了也不太敢靠近。我讽刺她说,你既然这么怕我,又为什么要救我?那时候我对风生兽是恨之入骨的,要不是身受重伤,也许当场就把小风杀掉了。
    她说我杀了很多风生兽,所以不敢靠近。
    我又问她,那你为什么救我性命?我杀了你那么多同族,你不该特别恨我吗?
    她居然说,你不是坏人,不能看着你被同族杀掉。那样的话不仅你死得冤枉,同族也是枉造杀业,到最后只能两边都落得吃亏的下场。”
    说到这里,陆行风噗嗤笑了一下,“你们说,这妮子是不是傻的可以?她或许以为救我一命就可以改变什么,或许还是烂漫到以为以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世界的天真年纪。不过我的确是个幸运的人,事实证明,小风虽然瘦弱,但确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自己虽然不能改变世界,但那份心意却蕴含了无限可能。”
    “心意?”云菓幽幽地问。
    “是的。我从一个追求长生渴望与相爱之人永世不离的红尘俗人,变成一个满腔复仇杀戮数百年的阳间厉鬼,究竟是进步了呢?还是退步了呢?一开始追求长生,是为了自己,情爱也好,永生也罢,即便理由再冠冕堂皇,也有贪婪的**夹杂其中。我问过自己,倘若小婵也能活几百岁,反倒是我会先死,那我在临死之前,会不会也发疯似的寻找风生脑、火林芝,然后告诉自己,我只是因为想要继续和小婵生活下去呢?答案是肯定的吧。我会继续杀死风生兽,然后在他们临死前告诉他们‘上一次不得不杀死你们,是因为我必须要救我的娘子;而这一次杀死你们,是因为我行将就木,迫不得已。’这些**无可厚非,但始终只不过是‘小我’的境界吧。
    至于后来,妻儿被害,我本再没有独活下去的理由,却因为复仇的信念充斥全身上下叫我无法瞑目。从那天起,报仇就是我的脊梁骨,为了妻儿,我一定要让风生兽血债血偿。那又是一种什么心境呢?我发现我可能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活着了,而是虽然痛苦、却也一定要为至亲挚爱之人苟活于世间。说是小我?不是吧…小我,又怎么会让自己如此痛苦呢。那么取个名字,叫‘中我’么?唉,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这小、中二字遍布芸芸众生胸口心间,究竟是‘小’更胜一筹,还是‘中’值得学习?我也不知道。”
    陆行风温暖地笑着:“要不是小风,我可能也就是淹没在红尘里的一粒尘埃啦。
    我在小风的山洞里养伤,伤势也一天比一天好,我对小风虚与委蛇,她单纯的要命,全然没有意识到我可能随时都会要她的性命。她之前说我不是坏人,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我杀了那么多风生兽,对她而言怎么就不是坏人了?
    我问小风原因,她说因为她就住在附近,所以每年都知道我会回来祭拜。她说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个不忘根本的人,一个每年都会在亡故妻子坟前嚎啕大哭的人,那么这个人,想必心里肯定是柔软的。
    更何况几百年来,我的凶名早就遍布了整个炎洲风生兽族群,或许就是那样一种反差,更让小风那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生出了救我的心思吧。
    她老是叮嘱我不要乱跑,说风生兽没有找到我,经常在附近巡逻,以我现在的样子,一旦被发现说不定又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她每天都会带着野味野果回来,睡觉的时候也不设防备。
    有一天晚上我悄悄摸到她身边,掏出匕首,然后小风说话了。
    她胆子小,说话声音又软又轻,那时候匕首寒光森然,她不仅哽咽,还直打哆嗦。
    她说,如果只要杀了我就能让你不再伤害我那些同族了,我死也不要紧。她说,风生兽的想法都很简单,也没有害人的心思。就算知道外面有你妻儿的坟墓墓碑,几百年来也没有一只风生兽想过要破坏你妻儿的尸骸。她说,你在坟前哭丧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你很痛苦,但是我很喜欢这样有信念的你,你能为心爱的人活着,而我从小就很瘦小,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做不成,现在你杀了我,我求你不要再为难别的风生兽了。她说,这件事情你也好,风生兽也罢,没有对错可言,那么别把自己囚禁起来啦,别为难自己啦,除了报仇,不是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做吗。”
    陆行风握紧拳头苦笑道,“风生兽真的不会说话啊。小风明明救了我性命,却一个字也不提,真是太傻了。
    那天我终于没有杀她,她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一个瘦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还是一个喜欢有信念的我的笨蛋,我实在下不了手。小风从我手下逃过一命,不仅没有害怕我,反而愈发粘我。因为我不吃生肉,所以每天都会把她找回来的野味烤熟再吃,然后有一天她也吃了烤熟的野味,从那之后她就缠着我要我教她烹饪食材...区区一只风生兽,居然跟着我学吃熟食,那幅场景,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滑稽可笑却温馨啊。冬天的时候山洞很冷,她就挨着我睡觉,一点也不冷,外头的大雪让天地所有东西都非常宁静,那种安心的感觉,三百多年都没有过了。
    “我是不是倦怠了?有几次惊醒,然后复仇的种子也重新生根。前后四次有过杀掉小风的念头,最后一次我甚至捅破了她的肚皮,但是下手之后我马上又后悔了,连忙帮她治疗伤势。她伤得很重,原本身子就不强,匕首血槽又放了很多血,她身体越来越凉,眼睛也开始翻白。
    我那时候才惊觉,小风不仅仅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港湾,让我漂泊三百多年疲惫的身心慢慢愈合,更用一点一滴把仇恨的种子挖走。可能是帮我烤肉、可能是为我讲述风生兽族群的单纯事迹,可能是问我想吃什么然后傍晚把我爱吃的拖进洞里,也有可能是那双眼睛。
    我觉得她的眼神和当初小婵看着我的时候很像。不是说她像小婵,而是眼睛里蕴含的东西。等我发现过来的时候,我满手都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我从没那么恨过匕首。
    人啊,总是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近在眼前的东西却永远看不到,一个字,贱。”
    “所以小风被你亲手杀死了?”
    “没有…她挺了过来。”陆行风笑了,“她挺了过来,风生兽毕竟不像小猫小狗,虽然养了很久的伤,不过总算挺了过来。那段时间就是我照顾她了。虽然种族不同,也算是精神上的感情吧,不知不觉她就成了我第二个妻子。小风从没有怪我捅她的那一刀,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心没肺’,不过可能那就是她打动我的地方吧。她跟我说了很多风生兽的事情,比如风生兽不会主动攻击人,反而要时刻小心提防,因为一旦被人抓住,死之前还要受到不敢想象的痛苦。我也终于慢慢走出来,说到底整件事情很简单,如果换作在江湖之中,无非就是单纯的仇杀。我杀你,你杀我,来来往往没有尽头,真的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三百多年我到处找风生兽,到处杀风生兽,因为我一个人,把他们一个族群杀得只剩下十之三四,难道那样还不够吗?风生兽原本就稀少,那时候真的是岌岌可危了。”
    龙玥莞尔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及时停下杀业,也算不得为时已晚。所以因为小风,后来你都在保护风生兽了?”
    说到这里,陆行风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好了。”
    “难道还发生了什么?”
    云菓惊道:“对了,长生药,我听见树人说长生药生意,莫非?!”
    “不错,就和云小兄弟想的一样。长生药的消息泄漏出去了。当年我和小婵四处搬家,但始终留下了流言蜚语,说小婵是不会变老的妖精。那时候对于山神怪力封口严重,这件事情,树人官方是记录在案的,并且派人探查过。发现蛛丝马迹,也就是小婵活到六十岁,却和少女模样并无二致。树人不相信有神怪一说,四处查访,怀疑有不为人知的内情在里面。甚至后来我行走江湖神出鬼没,也有树人暗中搜集证据,希望能从我这里打开突破口。
    树人是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更想弄清楚这当中的来龙去脉,是不是有商机在里面、能不能让族群更加强大?所以在这一条线索上几百年都没有放弃。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原来我的身形被坊间流传开来,他们认定我活了几百岁,开始四处跟踪,终于发现我将风生脑和火林芝一齐服用的秘密。然后树人开始实验,这个秘密也终于受不住了。”
    陆行风长叹一口气,“风生兽非常难捕捉,从前并不是树人商业的重点,毕竟数量稀少,吃力不讨好。但是一旦和长生有关,这件事情就复杂了。他们开始不遗余力大肆猎杀风生兽。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陆行风咬着嘴唇,知道咬出血,才幽幽道:“小风就是被他们杀掉的。
    不知道小风的风生脑...被谁当成了长生药。”
    死静,在这一刻,这间房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面前这个叫陆行风的男人,畸零坎坷,空有长生,却无法和相爱之人相守。七百年岁月,是多么漫长的煎熬。难怪他对于曾经期盼过的长生,是如此的不屑了。
    “我原本想杀回去报仇,但小风一定是不愿意我这样做的吧?她就是个善良的笨蛋傻瓜,如果我走了从前的老路,她就算不在人间了,也会在某个角落伤心难过吧。
    然后从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我造的杀业,我差点屠杀的风生兽族群,也是时候偿还了。不仅仅是为了小风,也是为了种族的延续。我知道**过剩伤人伤己,那么我也不能让树人把错误延续下去。
    不论过程有多少艰难,不论一开始我有多么不被风生兽相信,但我都坚持了下来。小风被树人杀掉,只剩下一具尸骨,我用她的尸骨,加上玄铁铁母铸成了现在手中这柄重剑。小风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小风是我的妻子,我也要把她带在身边,这柄重剑,就是小风,小风,也再不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她是我守护风生兽族群的信仰。
    万族林立不融融,这是多么无知又可笑的话啊。我花了几十年年时间和风生兽成为一家人,又花了几十年时间带着他们东躲西藏,最后还是逃不掉天罗地网。五百多岁的时候,我正式向树人对抗了。只要有风生兽受难的地方,就有我行风人陆行风,树人倘若心有悔改,我便放他们性命,但若无可救药,我也只能自卫杀敌了。
    龙族能够想到构建大同世界,让我从心底里由衷敬佩。只可惜我形单影只,势单力薄,龙族又和树人有频繁的来往,我只能一个人守护风生兽族群至今。这其中虽然艰苦,却是我这辈子最有意义的时光;我虽然坎坷,但不后悔;只是这长生...本就是一切的原罪,老天若能让我再选一次,我,不要长生。”
    一切说完,陆行风如释重负,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神情温暖,也许还在思念着小婵和小风。
    气氛融洽,然而正在这时,云菓忽然发现,云悛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少年眼皮狂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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