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云弥飞过美人耳垂,思绪神飞,阿绫挽过带着湿意的长发,紧了紧围身的红披风,然后故作镇定地悄然离开,不再追问。
    笑意顿生,白衣不去阻拦,也没有戳破这样的伪装。他只是安坐如石塑,静静思索着不知何物的迷惑。林间的细碎蝉鸣,像是哀嚎,叹息盛夏已逝,命途将尽。
    清晨的浅色云雾萦绕池水间,像是如梦似幻的恬然梦乡。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
    万事于心中尽数了然,美人出浴春色撩人陪伴,大概再吟一首长诗,饮一壶老酒,便正是谪仙般的自在逍遥了吧。
    可是这般逍遥又到底是看轻了谁人,看轻了哪些不肯轻易放过他的豺犬呢?
    “我于平生图一醉,梦断此间不知归。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剧目?未免太过无趣了些。”白衣依旧端坐如初,只是那双饱含霜寒锋利的眼眸,确是无比扎眼。
    眼窍为心神之居所,一个人的精气神皆可以从眼神之中体现,只不过白衣的剑意似乎已经由内即外,返照五窍了。
    所以这幻梦一般的迷景,一点儿也不能迷惑他,反而让他轻易瞧出了破绽。
    只不过面对白衣的疑问,对方虽然没有枉自辩驳,但是似乎也不打算轻易给予回答。只是一片静默,默默的像是幻化为悄无声息的鬼蜮。
    是啊,一场悄无声息的鬼蜮,风烟停驻,湖面静怡,无有人声和蝉鸣,一切都是寂寞,一切都是空无。你所听到的呼啸的风,像是夜里骤然鸣泣低沉入魂的哀鸣,一点点,一声声。
    白衣大抵是不打算问一个无聊的问题的,毕竟,这样庞大的幻境,对方既然选择了隐匿,自然不会轻易开口给自己解答。对方还抱着某种自傲和侥幸,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幻境天下第一,就算看破,也走不出来,也无法破解。
    这世上总有真假,真假善恶,是非分明,不过是人心的臆想。对方所凭借的意境,也正是如此,于万千虚假之中掩藏真实,于全然真实之中隐匿虚假、
    如若要给予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可以称作:
    “领域”。
    说起来,白衣所见的意境招式也是不少,折在他手下的高手也超过了双手可以细数的范围,但是凭借意境影响一块不大不小的区域,将其化作对自己有利的战场的这种“领域”,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说起来,也是蛮新奇的。
    “你是打算将我困在此处吗?虽然我看出了幻境,可是我毕竟没有轻举妄动,证明我还没有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或者,你觉得人质在手,我还有所顾虑,不会轻易出手。”
    “对是不对?”尽管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白衣依旧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或者说,他就是在明知故问地挑动对方的心绪。牵动一个陌生人的心弦很难,但是如果这个陌生人的对你抱有警惕或者其他某种情绪的强烈关注,这就变得简单的多了。
    就像如今的白衣,坦然说出了对方的想法,于这刹那间,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所在。
    一道长虹横贯林间,那道带着虹彩的剑光是那样快,就算对方反应迅速,也只能无奈退却,终究是让白衣破解了这精心布置的迷阵。
    霜白的剑刃抖落了纤细的血迹,白衣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已经昏迷的阿绫身边,看着这位竟然已经演化出“领域”雏形的幻境高手。
    “你是谁?”手掌探了探阿绫的脉搏,白衣淡然问道。
    “这种事情,有必要问吗?”对方白净的面容上全然是嗤笑,似乎在笑白衣竟然也会询问这样的废话。他自然是不可能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白衣也不会相信,因为就算说出来其实也是一死而已。
    面前的白衣执剑的少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和他动手的人。被皇城司派来拖延这少年归程的专攻幻境的六儿自然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毕竟,如今这是他们皇城司最重视的一个敌人。
    皇城司从来没有过敌人,因为,皇城司的敌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除了,这个例外。
    然而作为破坏了规则的例外的白衣,却好像很不满意六儿的答案,他皱了皱眉,理所应当地说道:“当然有必要,我总要知道我杀了谁吧。能够将幻境营造到这个地步的人,总归是不容易。虽然我不会留手,但是多少可以帮你传扬一下姓名。”
    “或许,在我的传说之中还可以留下一个你的名字。”
    赤裸裸的狂妄,却令人无法反驳。六儿自然是知道这种无比残酷也无比真实的事实的,他也不是从未跟人动过手,更不是没有想过利用自己的手段来逃生。但是当他接触到白衣的那双透露着孤高的眼神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已经萦绕在了他的心间。
    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就会是一个死人,彻头彻尾的死人。
    这种感觉真实而浓烈,不像自己的幻境,总是似是而非,真假各半。
    “也许我对你还有用处,也说不定。”六儿眨巴眨巴自己明亮的眼睛,决定一边拖延时间,一边为自己的性命再做一些微不足道的挣扎。
    谁都不愿死,能够活着,总比死了强。
    “说说看。”出乎意料的,白衣虽然没有将自己的剑收回剑鞘之中,但是他还是放松了自己的姿势。靠着昏迷的阿绫坐下,准备听听看,这个明显有脑子的人,是打算怎么挣扎出一条生路来。
    “皇城司对于你的追杀其实也并不是一场死局,起码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你死。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放敌人一条生路的习惯,所以他们不敢赌,你在缓过这段谋杀之中,是否会回头,一个个地和他们清算。”
    听到了这样的话,白衣倒是没有多少意外。这个原因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虽然除恶务尽是一件好事,但是当你真的将所有敌人都斩草除根的时候,有些人就无法容忍这样的威胁了。
    许多人喜欢说刚过易折,喜欢圆滑无害的人,正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有棱角,万一彼此摩擦一下,你就要斩草除根,那么无疑就是很尴尬的一件事了。更何况,皇城司这条狗,天性就是咬人,只有去撕咬别人才能生存。
    所以,这样的敌对关系,本来就是注定的。
    “还有一点,你太强了,虽然身为敌人,但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你的强大并不仅仅是因为被天下传颂的剑术,也不是堪称诡异的修行速度。你其实,早就不是所谓的神境了,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对方当然说到了重点的地方,白衣有些赞叹这个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但是观察力异常敏锐的幻境高手,“皇城司能够找到的资料,也不过是我突兀地出现在了江南,以及成为洛府女婿之后的一切吧。你又凭什么认定我已经超越了神境呢?要知道,神境可是一条可望而不可即的银河,需要不计其数的时光和鸟鹊才能横渡呢。”
    “天下三境,九品入神,无论北方也好,还是江南也好,我们所认定的武学修行都要经历这样一种进程,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并非是这个世间的人呢?”
    零星而轻巧的掌声在白衣手中响起,他已经将自己的剑刃收回了剑鞘之中,似乎真的开始收起了对于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幻境高手的杀心。
    他欣赏他,起码敢于做出这样的假设,而且还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虽然其实也可能都是一个死字,但是这样的挣扎多少还算是有些价值,也有些效果。
    “虽然太上道那些假道学已经走火入魔,非要给我安一个人形长生果的名头,但是其实我觉得市井之中所流传的,所谓我是天上剑仙下凡这种传说,更受到我的欣赏。最起码,他们多少算是猜对了一些真相。”
    “你真的是谪仙!”六儿显然不愿意相信,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少年满怀恶意的微笑,心中却是骤然安定了下来。既然都说到了这样的秘密,这位自称“谪仙”的少年自然是放下了对于自己的杀心。
    然而,面对这样的询问,白衣却只是放肆地大笑,然后用一种莫名且玩味的目光看着对面这个似乎是想要投奔自己的敌人。
    “虽然我很想说我是,但是很可惜,弃道于左,忘道于无端,我只是一个来自他国的傀儡而已。世事于常人眼中,各自所见不一。你所构筑的幻境不正是说明了这样的问题吗?所以,总而言之,你所想的事情,我大概并不会同意。”
    遭到了明确的拒绝,六儿骤然有些迷茫,他不懂为什么这位陆白衣会拒绝自己的意思。明明只要他同意了,皇城司对他而言,就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庞然大物了。他至今所遭遇的所有危险和阻碍,都会像是清晨之中光下的浮尘,一阵风就吹做了空无。
    “为什么呢?”六儿扯了扯自己镶金的衣领,那上面的游龙细纹闪烁着莫测的光芒。在这正午的光影之下,他的身形突然有了半刻模糊。那一瞬间,就像是白衣忽然模糊了眼睛,失了神,发了呆,忘了去看面前的人。
    无奈地笑了笑,白衣索性不去看,横剑于膝前,就这样端坐在阿绫的身旁。
    木母心贼,六耳顿生。
    一切的缘分都不会是没有缘由,一切的因果也自然有其身后的推手,你所想让我去做的,做与不做,我看心情。尽管这也不是寻诸自我的法门,但是白衣此时所想的,也就只有这样的敷衍了。
    远方的树叶沙沙作响,林木间光影婆娑变化,白衣只是看着,他当然知道,谈不拢对方肯定要逃。可是这样坚决地逃走,也确实是出乎人的意料,尽管这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直面必死的命运,越是聪明,越是怕死,这是世间的常理。
    当然,这和道德无关。聪明的人总觉得自己于这世间有着超越那些痴愚者的责任,这是一种带着骄傲的自大,也是侠义的伊始,也是一种悲悯的醒觉。
    “我能够从幻境中看到你的所在,自然也可以从幻境中看到你的逃跑。所谓幻境,无论是光影的变幻,还是意志的浸染,都存在唯一的真实。而这真实,并不用非要肉眼去看。古时有剑,名为照胆,能破人心鬼蜮,能见魍魉真实。”
    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白衣的身躯虽然没有离开阿绫半步,但是他手掌之中所握的那柄龙渊长剑却已然消失无踪,不见光影,不辨虚实。
    百步外,鲜血淋漓飞溅,浇出了一大片娇艳可爱的红花,也压塌了半丛旺盛的灌木。然后流光从半空倒卷,一个起落,流转回白衣的手掌。他当然明白,自己又和过去一样,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尽管他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仇恨和憎恶,或者说因此而掀起的杀念。
    然而白衣看着,却也只是看着,没有半分怜悯和可怜。
    他并不意外对方对于自己的投诚,但是也决然不会接受。凡是想要杀他的,都要死,凡是不想杀他的,都可以留。这是底线,也是他最虚伪的善良,最善良的伪装。
    一个傀儡如何弹奏人性的乐曲,一个傀儡如何演绎人性的画卷,或者傀儡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性最显著最真实的写照。
    神女自照,以泥水造我,予我洞彻世事的眼,予我细嗅香臭的鼻,予我搬弄是非尝遍百味的口舌,然而唯独,手滑了,没有予我喜怒哀乐的心,反而多了六只无端煽动的耳。
    “用幻境照我,这是你最大的悲哀。因为你所见,其实是你最不该见到的东西。有些事情,知道太多,真的会死,这就是这世间的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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