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博罗特端坐马背上,身躯挺拔如松,隐隐透出一股锋锐的气势。原本稚嫩青涩的面孔上,此时也略带上了几分端凝的气息。
    有了上次右帐汗王的点拨,他并没有急于往大同这边来,而是先在四周尽量的召集巴穆尔遗留下的溃兵。
    当日一场乱战,巴穆尔身死,两千余蒙古军卒,死伤其实并不大,更多的则是一哄而散,逃入了草原深处。如今阿尔博罗特举起大旗来招,自然都是纷至杳来。不过数日功夫,便让他聚起近千余人马来。
    既然决定站出来参与那个位子的争夺,那么尽量凝聚每一分可用的力量,便也是题中之义了。如这般收拢溃兵之举,不但可达到这个目的,还可借此邀买人心,宣扬自己的仁义之名,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右帐汗王这些日子果然也如当日说的那样,对他的决定并无二话,只是一直隐在车驾中养伤,除了日常所需外,连马车都极少下来。如此愈发让阿尔博罗特的威望提升起来。
    此时离着大同不过半日路程了,阿尔博罗特下令大军缓缓而行,自己则默默思索着,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局面。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自己该如何对待他?是漠然以对,公事公办,还是借着妹妹的情面,以妹婿的关系相对?
    按理说,王庭那些人之所以一致推举自己接这个差事,也是希图凭借这个关系,让对方有所顾忌。原本以阿尔博罗特自己想的,也是这个想法。
    但是在经过了右帐汗王的那番话之后,此时的他却又有了更多的考量。这次的会谈,并不仅仅只是表面上那些东西,还要牵扯到两国的体面,以及日后蒙郭勒津部人心的所向问题。
    相对比起来,甚至对于阿尔博罗特自身而言,后者更比前者的份量还要更重一些。
    倘若自己仍是按照之前的想法行事,那会不会给蒙郭勒津部的人记恨?要知道,他们的汗王火筛,可正是栽在苏默的手中呢。与蒙郭勒津部而言,这不可谓不算奇耻大辱了。要是因此被他们误以为自己勾结苏默的话,那势必对自己想要趁机收服这个强大的部落的想法,变得艰难百倍。
    所以他必须在这其中掌握一个度,既不会给这次会面造成阻碍,还要让蒙郭勒津部可以接受。火筛,便是这个度的关键!
    火筛是一定要赎回来的,但是一旦真让他顺利回归的话,自己又要以什么借口将蒙郭勒津部纳入口袋呢?
    他任凭战马信马由缰的走着,脑海中百转千回,苦苦的思索着其中的利弊得失。
    “报,七台吉,前方有大批牧民聚集,请七台吉速速决断!”一骑飞来,斥候略带惊慌的声音响起,将他从思考中惊醒。
    大批牧民聚集?!阿尔博罗特悚然一惊,目光下意识的四下一扫,果然见队伍中那些收拢而来的溃兵们,都露出惊慌的神色。右帐汗王前车之辙不远,当日何尝不是如此?
    又来这一手,这算是瞧我不起吗?还是说他便只有这三斧头的本事?
    阿尔博罗特眼底恼怒之色一闪而过,如是想道。他再如何聪慧,但终究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少年人的傲气和急躁,便也很难完全摒弃。
    “大军止步,就地扎营。多伦,带本部人马前出警戒,列阵防御!但有敢冲击军营者,斩!”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沉声下令道。
    多伦大声应喏,拨转马头去了。很快,整支大军一阵骚动,呼喝声中,一队骑兵奔驰而出,往前方列开阵势,弓上铉、刀出鞘,一股肃杀之气升腾而起。后面,辎重兵钉木为桩,解马为阵,立下一个简易的营盘。
    阿尔博罗特催马来到右帐汗王车驾旁,恭声道:“王叔,前面牧民聚集拦路,王叔可有以教我?”
    车帘掀起,右帐汗王面色凝重的钻了出来,站在车架上遥遥眺望,目光变幻不定,久久未发一言。只是从他那只不由自主的抚上肩头伤处的手,便可见其心中必是又想起当日情形了。
    “七台吉想要怎么做?”良久,他轻声问道。在外人面前,他并没显露出和阿尔博罗特的亲密,而是以正式的称谓相称。
    阿尔博罗特挑眉道:“某以为,当立斩带头之人,杀鸡儆猴,先将他们震慑住,再来说话。否则,岂不令我王庭威严尽失,以后所有人都有样学样,天下大乱了。”
    右帐汗王默然不语,片刻后,长叹口气,幽幽的道:“当日,本王也是如是想法。”说到这儿,忽的停住,转身又回到了车中。只在将要放下车帘之际,忽然又道:“本王说过,一切但凭七台吉决断,本王无有不遵。”说罢,再不理会。
    阿尔博罗特呆住,看着眼前已经放下的车帘,一时不明所以。问了半天就给了这么一句话?当日你也是这般想法,这是什么意思?是赞成我的决断,还是让我引以为戒,提醒我这么做不妥?
    待要再问,却见右帐汗王几个亲卫扶刀立于车前,显然是不欲他再来多言了。
    阿尔博罗特悻悻的转身而走,就不信离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自己这儿又不是跟你当时那样,半点防备没有的一头撞入人家埋伏之中,想走都走不得。如今自己可是离着那边足有十里之远,就算那些乱民想要发难,他也有足够的余地防范。
    这般想着,便要下令备战。只是偶然回头看到那马车,忽然一个念头划过心头,猛地让他霍然而惊。
    右帐汗王没下马车!
    自己这都已经下令扎营了,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下车入帐歇息了,那岂不比蜷在狭窄的车厢中舒服多了?可为什么他还是回到了马车中,半点下车的意思也没有?
    而且,看那些亲卫的架势,分明是做好了准备,似乎可以随时驱马而走的样子。
    莫非……是了,他定是不看好自己的安排,却又因为之前有了放权的话,不好当众阻拦自己。那句“当日也是这般想法”的话,就是暗示自己不要硬来的意思吧。
    而不论自己能不能领会,他这个举动还有另一个暗示,那就是时刻做好撤离的准备。他这是暗示我,凭借己方这些兵力,根本没有和对方抗衡的实力吗?
    阿尔博罗特这么想着,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但这个念头不过刚刚泛起,又被他立即抛开。
    他虽年幼,但性子却是偏向阴柔,又极擅隐忍。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多兄弟当中,一直被认为是软弱怯懦,不被看重了。甚至即便连四台吉阿尔斯博罗特那般深沉的人,都被他瞒骗了过去。
    所以,值此时刻,他并不没如一般少年人那样,觉得自己一定会比这些老人们更厉害。而尤其如右帐汗王这样的老人,可谓是打老了仗的,又长年随在达延汗身边理事,其人的智慧眼光,岂能随便小觑?
    他既然有了这些暗示,那就说明必定有一定的道理。更何况,一直以来,自己兄妹二人与他最是亲近,根本没有害自己的道理。
    再就是,前些日子那一番对话,两人几乎算的上把那层窗户纸戳破了。而对于自己的目的,他并没有拦阻之意,话里言外还期许甚重,这就更不可能此时才起害他之心了。
    想到这里,他到了嘴边话当即便毫不犹豫的改了,使人传令前面的多伦,令其不可轻启战端,当好言安抚,并问明牧民的来意再说。
    马车中,右帐汗王悄悄看着外面阿尔博罗特的举动,不由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才安然的倚回靠垫,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正如阿尔博罗特想的那样,他确实是在一再的暗示自己的意图。也正是不想损伤了阿尔博罗特这几天才树立起来的威望,所以才用这种暗示的方式告诫他。
    但若说因此就代表了他支持阿尔博罗特,那却又是他刻意给出的迷雾了。作为一个老到的政客,在达延汗还活的好好的,所有局面都不到明朗之时,他又怎会冒然的去战队,表明自己支持哪一个王子呢?那是唯有政治小白才会在热血冲动下干的蠢事儿!
    他与阿尔兄妹亲近不错,他前几天确实提点了阿尔也不错。但那只是隐晦的点到即止,即便传到旁人耳中,也可解释为长辈对晚辈的训诫,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那个位子将来谁属?呵呵,谁又说的准呢?所有人都觉得大台吉疯了,二台吉废了,可那就真的代表了这两人完全失去了资格吗?
    世上事,不到最后一刻,任何变化都有可能。他如今只是释放一些善意罢了,惠而不费的事儿,又为何不做呢?眼下,还是先把眼前这局面应对过去才是,唯有活下去,才能有资格去谋算日后。
    而这次阿尔博罗特将要面对的人和事儿,他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或许,此番之事后,蒙古的格局,会走向一个谁也料不到的局面呢?
    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默默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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