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知道,这是一个低武世界。
    低武的世界,个人的武力在千百万人面前,可以说是十分渺小。
    比如北郭惇那神乎其技的剑术,在一对一的时候,无忌是绝难从他剑下逃生。但无忌自信,若有十人结阵,就可以与之相对峙,若有百人在手,则必能将其围杀。
    北郭惇几乎已经代表了当世一流剑客的势力,遑论其他?
    无忌本以为,自己身居骠骑营正中,会很安全。
    直到田夕带着那二十余骑飘然杀至。
    无忌没有见过、也没有想到,剑客们慷慨赴死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但是今天,他见到了。
    那二十余骑,都是田夕从信陵君府的门客中选出的好手,虽然比之鲁仲连、侯嬴等孟尝十八骑来说实力有差,但他们挥剑纵横之间,亦是不断地将骠骑营的骑士们刺死落马。
    骠骑营在什伍之间维持的基本阵型——小三才,堪称攻防一体。因此那些剑士们,虽然能够得以突破,却是超出了常人所想,以轻伤换重伤、以重伤换性命这种玉石俱焚的打法,才能一路猪突猛进,竟然直达无忌的身前。
    此时,剑客们已经寥寥无几,无忌看到田夕披的那件白色短袍上,遍染鲜血。
    忽然之间,无忌想起与北郭惇讨论剑术时的情景。无忌在新世纪自幼饱受武侠小说荼毒,因此曾向北郭惇讨教过一些花哨的理念。
    当时北郭惇说:“剑乃杀人器,什么空手入白刃、无招胜有招之类的,哗众取宠而已。假设你我有相同的剑术,我有利刃名剑,你却是一柄木剑,到底是谁更占优势呢?除非实力相差特别大,否则的话,当然还是利器在手更有用。”
    在问及剑术的境界时,北郭惇当时脸上露出一股向往的神色:“剑术到了至高的境界,不分心、无旁骛,不理会刀斧加身,惟倾尽力量,持而刺之,则无往而不利,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无忌没有想到,他很快就见识到了这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一剑。
    田夕已从马背上飞身而出,一剑刺来,如白虹贯日,顿令天地失色。
    无忌顿时从骨髓中感受到了那股寒意,他下意识地望向田夕的那双眼睛,发现其中早无半点的柔情,唯有冷厉果敢的杀机和一往无前的决绝。
    “她真是要杀了我吗?”
    扪心自问之时,无忌只觉得心中刺痛至极,眼前亦有了一阵恍惚。
    “走!”
    北郭惇一声低吼,一巴掌拍在了无忌的脑袋上,把无忌打得伏下身去,他自己却挺剑迎上,霎时间金铁交击,发出刺耳声响。而在北郭惇之前,早有一名无忌身侧的骠骑挺身而上,用自己的肉身为阻碍,将田夕的剑势延缓了一分。
    无忌抿着嘴角,咬紧牙关,双腿猛踢马腹,头也不回地往前冲过去。
    骠骑营在这个瞬间,已经全部冲出了叛军的包围,如蛟龙入海,在原野上掀起滚滚烟尘。
    田夕的剑客队伍不知所踪,北郭惇亦是生死未卜,在冲出包围三百步后,无忌终于让骠骑营停了下来。
    “中尉何在?清点人数。”
    不一会儿,两个中尉并肩立在无忌身前吼道:“禀君上,现有九百零一人可战,余者四十九人,已在破阵之时战殁!”
    无忌脸色铁青,觉得嘴里发苦,而且苦的要命。这才到哪儿,手下最精锐的骑士就已经损失了二十分之一。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无忌此时,对那些战死的将士,很是愧疚。
    可是他也没有多少时间愧疚了,身后的大旗仍然在旗手的掌握之下,迎风飘扬,无忌拔剑举起,高呼道:
    “前进!”
    两刻钟后,缗城下的叛军阵中,孟尝君坐在大纛下,看着青衫染血的侯嬴,关切地道:“怎么样?”
    侯嬴面色如常地道:“我们没能挡住信陵君的骠骑营,小公子的刺杀亦未得手。估计再有个一刻两刻,骠骑营就要到了,请主君早做准备。”
    “阿萝怎么样?”
    “小公子无恙,只是,十八骑中的封尘、王兮战死,仅余七人了。”
    孟尝君皱了皱眉,将侯嬴安慰了一番,然后咬牙切齿地道:“没得手也好,老夫就在这里摆下天罗地网,等着魏无忌那小子来钻!”
    缗城下的叛军早就摆好了阵势,此时得知敌人的援军将至,顿时警戒起来。
    又两刻钟后,他们感受到了马群山崩呼啸而来所引起的震动。
    由于叛军放缓了攻势,缗城的守军因此得到了喘息之机。一个千夫长站在城头,向南方极目远望,看见一支如火的骑兵正飞速赶来,他的心中不禁多了分忐忑,这是叛军,还是勤王的军队?
    待到看清骑兵旗帜上的“魏”和“信陵”字样后,千夫长喜上心来,一边往城下跑,一边高喊道:“援军!援军!信陵君带援军勤王来了!”
    援军抵达的消息,给困守孤城的魏王和守军打了一剂强心针,然而……守军却未有足够敏锐的战斗嗅觉,并未在此时出城接应。
    远处,无忌看着叛军在原野上布下的层层阻碍,心中其实倍感压力,但他不能放松,不能后退,更不能露出怯懦神色。所以他让骠骑营的骑士们再次列成锋矢阵型,自己则是走马到军阵最前端,说道:“我有诗一首,名曰《缗城行》,念与诸君一听——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边城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荷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诗句既了,骠骑营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识字知书的,早就明白无忌诗句中的寓意,就算是粗陋的汉子,亦能听懂最后两句。再加上此时压抑的气氛和那股浓的几乎化不开的悲愤,几乎所有人都明白,此战一去,极有可能没有机会再活着回来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彩!”这时,身材高大的梁啸已在阵中喝彩,他说,“于我等而言,黄金台就比如信陵城,主君待我等如兄弟,我等亦视主君为腹心,今日一战,我等要报的,不是当今王上的恩德,而是信陵君的知遇和恩惠!此战,我梁啸必为主君戮力奋战,以死报之!”
    “戮力奋战,以死报之!”
    十人传诵,百人附和,千人呼应,霎时间,骠骑营的呼声已经汇成一道响彻云霄的雷电: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蹄声,随之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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