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回说话便是这样,不急不缓,却总是做一些很危险的决定。
    厨子看着天坑之下的峭壁,估摸着说道:“我虽然不精于轻功,但毕竟习武之人
    ,这峭壁,倒也难不倒我。掌柜的你要下去,我自然要陪你去。”
    丁七两说的很严肃,严肃的原因大概是觉察到危险。宸回笑了笑说道:“下面应
    该没有危险,即便有,也不过是一堆尸骨。先生你要去么?”
    书生摇头:
    “我就不去了,我武功不如你跟厨子。”
    “我可以背你。”宸回开口。
    “滚,我才不要。你和厨子下去便是了,我在上面等你们便好。”书生坚持不入
    天坑城。
    宸回苦笑,但不再继续劝说。
    “那个,丁大哥,你能背我下去嘛……”钟云秀忽然开口,有些害羞的问丁七两
    。
    “那当然能,但是下面我感觉很危险,阿秀妹子,你还是留在上面的好。”
    “如果他们只是一群被囚禁了多年的百姓,又哪里有什么危险,如果他们还活着
    ,在这样的环境里,肯定有病人需要我的救治。我……想下去看看,可以的吧?”钟云秀
    看着这深不见底的天坑,有些胆怯,却还是想跟着下去。
    宸回点头,厨子便说道:“好。”
    书生说道:“已经十几年帝国没有人下去过了,你们要知道,下面的人很有可能
    已经死了。”
    “先生真的不愿意随我们一起下去看看么?我能感觉到先生话语里,是很替他们
    不值的。”宸回总觉得书生有些不对劲。
    书生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说道:“让我觉得不公平的事情很多。但我并不是
    对所有事情感兴趣。“
    书生往客栈走去,挥手道:“既然你们要下去,总得有人看着你这客栈。”
    宸回觉得书生有些跟往日不同,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三人准备了一番,于客栈内用绳索互相连接,然后开始下潜,往天坑城而去。
    客栈内,书生神情有些古怪。
    他并非是不肯去天坑城,他只是明白,归期将近,而他每次看到宸回,都无法说
    出那句话。
    那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或者说,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又或者他会很简短的说,我要走了。
    自南蛮秘境归来后,他便一直寻思机会辞别客栈一行人,但一直没有开口。如今
    宸回一行人前往了天坑城,书生终于觉得,该走了。
    武林大会将近,他必须要做一件事情。他答应项武的一件事。
    但就这样离去,却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书生看着客栈窗外荒芜的四周,想到
    与客栈中人竟然相处了快三个月,却是如此短暂,有些怅然若失。
    他找来纸笔,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危险,他虽然认为三个月下来,自己与这群人并
    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他还是不希望客栈中人搅和进武林大会的诡局里面。
    或者这便是担忧?书生自嘲的摇了摇头,自己这种人,哪里还配有什么朋友。
    可是落笔的时候,却还是没办法违背本意。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这个账房,也该走了。当我忙完我的事情后或许我会回
    来,不要来妨碍我,不要去武林大会。”
    这便是关心则乱,书生本是最聪明之人,明明知道,宸回是一个能为了相识不到
    一月的丁七两就拼命的人,为了钟云秀一个请求能正面承受阿卡司进攻的人,又是一个看
    着温和老实一心想要远离江湖却又忍不住管闲事的人,他以为自己是在让宸回远离武林大
    会,却不想,这样的话,只会起到反效果。
    走出客栈的时候,书生没有回头望一眼,他一路往东,自京都方向而去。
    ……
    在深坑峭壁上下潜的宸回忽然觉得有些烦闷,说不出原因。
    他们已经不停的从峭壁上慢慢向下一个时辰了,这里只有很稀薄的阳光,安静到
    呼吸声都能清楚的听见。
    “先生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一个人在上面,我有些不放心。”宸回的声音撞
    在空荡荡的天坑中部,满是回音。
    “他能有什么危险,掌柜的你还是担心我们吧,这鬼地方,我们往下爬了一个时
    辰了,还是不见底。”厨子的话倒是让宸回好受了些。
    丁七两背着钟云秀,手稳稳的抓住了峭壁的岩石,一步一步踩下去。这些峭壁,
    似乎是当年开采的人们特意雕琢过,总会有些落足点,只是下行容易上行难。
    若要通过这些落足点往上爬去,普通人即便体能强悍,若没有一定的轻功,也绝
    无可能在如此陡峭的峭壁中上行。
    看着顶上稀薄的阳光,看着脚下无边的黑暗,客栈三人都有些许惊诧。这真的是
    一个让人绝望的地牢。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生活在这样的地底世界,那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
    宸回希望他们不要死,他不知道楚国遗民们是否是穷凶极恶之人,但他知道,失
    去了家园的人被帝国奴役在这里十五年,又遗忘在这里十五年,整整三十年,无论什么的
    罪孽,也都该洗清了。
    其实又哪里有什么罪孽?他们不过是亡国之后不肯降的一群百姓罢了。
    宸回知道,自己其实离坑底不远了,数千丈的深坑,按照他们这个下行速度,应
    该也快见到底了。
    他祈祷这群人还活着。
    因为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只有死掉,才会是另一种悲哀。
    ……
    秦历三十年,夏末,天坑城。
    天坑城的底部是没有任何阳光的,依米从出生开始,就已经适应了黑暗,跟这里
    的老人们不同,她很年轻,又因为生来便是在黑暗之中,所以依米对于黑暗很适应,她谈
    不上喜欢这里,但也不同老人们那样绝望。
    天坑城的底部原本是一块很空旷的土地,但三十年间的积雨加上这里又是阳光也
    无法照耀之处,使得积水越来越多,水位越来越高,原本住在坑底的人们不得不开始在峭
    壁上开掘石洞。
    从十一年前便开始了,如今已经过去十九年。
    此刻依米拿着多年前帝国配给他们的工具,带着一群年轻人开始开凿石壁。
    “大姐头,你怎么跟个监工一样啊,这才多早,太阳都没晒到屁股就喊我们起来
    干活了。”说话的是一个很瘦弱矮小的孩子,他手里拿着的锄头都快有他人一样高了,身
    后的许多孩子也是这样,面黄肌瘦,身形矮小。
    至于太阳晒屁股,这是老人们对他们讲过的故事。
    在许多年前,在天坑的顶上,人们每天都会被阳光唤醒而开始新的一天,开始劳
    作。也同样是每天都由阳光的消失而结束劳作。
    出生在天坑城的依米和一众孩子很乐天,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于是便嘻
    嘻哈哈的将这些故事里的事情变作了打趣的语录。
    他们没有被阳光唤醒过,也没有因为黄昏而结束劳作,但他们总是在假设,自己
    就是在阳光中。
    黑色的阳光中。
    “废话少说,快点,跟上,下次大雨前如果不赶紧把九层的石洞开凿完,第三层
    的老人们可就得淹死了。
    依米倒是个异类,她长得比较高挑,加上平日里算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孩,便成了
    这群孩子中的孩子王。
    深坑底部的峭壁与其他地方的不同。这里的峭壁有很多石洞,都是被人们一刀一
    斧凿出来的。其实也不大,一间石洞甚至容不下两个人挤进去。
    而峭壁上也同样被开垦出了一条条山道,
    这山道倒是多年前就有了,是当时还在往下挖的时候顺路就开始修建的。山道也
    很窄,窄到刚好只有双脚那般宽。
    不过依米带领的这群孩子,即便于如此浓稠的黑暗里,也能健步如飞的走在如此
    窄的山道上。
    不知从哪一年起,暴雨让坑底的水位上升了不少,人们被迫的开始在山道上凿石
    洞,然后弃掉了坑底的平地。
    天坑城的人意识到,如果不马不停蹄的往上开凿石洞,水位就会慢慢上升,然后
    积雨会让底下的人淹死。
    于是便有了第一层第二层的说法,年轻的人们住在最上面的层,方便他们一休息
    好就继续往上开凿石洞,而年老体弱的人就住在最下面一层。
    至于坑底,也就成了肮脏的水潭,每开凿出一层新的山道和石洞,那么最底下一
    层的山道以及石洞便会成为废弃之地,也便是,各种脏污之物的存放之地。
    而水潭则散发着腐肉以及各种脏物的恶臭。
    很恶心,可是,每一个生活在天坑城底部的人,都是这么过活的。他们生活在黑
    暗与潮湿与肮脏的地底,他们是一群被流放之人。
    早些年前,帝国投掷食物还是很频繁的,而且那些食物都寸封在密封的箱子里,
    尽管投落下来会摔坏不少,但总归会有完好的食物。
    而这些年,食物投掷的间隔越来越久,甚至食物都是一些已经霉变的食物。这些
    食物便如同垃圾一样跌落在深潭里,让天坑城百姓没有任何打捞的欲望,不过也就是给原
    本就散发着死亡恶臭的坑底,再多添加一些恶臭罢了。
    但他们有别的食物来源,也就是靠着那些食物,他们在深黑的天坑城里,在这满
    是阴暗与恶臭的地狱里,顽强的活着。
    依米此刻正与伙伴们奋力的挥舞着锄头,开凿石壁,一个小女孩做着这样的动作
    却也十分娴熟。
    再过些天,食物应该要来了,之前的食物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依米如是想到,真
    希望他没事啊。
    依米没有去过外面,但依米听那个人说过,外面的一些事情。他说外面的人心很
    险恶。
    依米就会很担心他,尽管他每过一阵子就会回来,带来大量的食物,尽管他说这
    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他快,也不可能有人能抓住他,但是每一次,依米在他走后的第二
    天都会开始担心他。
    其实他已经迟到了,依米这么想着的。往常,食物还剩快一半的时候,他就迫不
    及待的回来了,但是这次,食物都快吃完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依米每一下锄头都挥得很用力,那种与岩石碰撞产生的疼痛感会让她的思念之痛
    小一点。
    山道上忽然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
    依米和小伙伴们停止了挥舞锄头。
    “先收工,夕雨要来了,休息休息吧。”依米的话音落下,便传来孩子们的欢呼
    声。她也带着笑容。
    夕雨,并不是雨水。
    生活在天坑城底部的这些人们,终年不见阳光,但是其实每一天,都有一个时候
    阳光是能照进来的。
    只有短短的一刻钟,太阳会正对着天坑的,而那个时候,黑暗的天坑城会看到些
    许光亮。
    这群难民里,有一个楚国画家,他每天都会在夕雨的时候画画,看着所有山道上
    人的表情,以及捕捉那罕见的阳光。
    终于,他画完了这幅画,看到画的时候,他却流下眼泪。
    画里的人,有的摊坐着,有的跪着,有的站着,他们全部抬起头,像多年前于大
    旱中等待着降雨的人们一样。
    而那些阳光,也是如丝线一般如雨帘一般细弱,他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叫夕雨
    。
    依米很喜欢那幅画,虽然画画的那名楚国画家已经病死了。
    在依米的执意下,天坑城的人们开始将每天的这个时刻,太阳正对天坑的时刻,
    称之为夕雨。
    夕雨来了。
    上千名人慢慢的将头从石洞里探出来,迎接阳光。他们没有任何手段计时,可是
    多年来,身体渴求阳光的本能会让他们在夕雨将近的时候,便开始走出石洞。
    起先是一根丝,一个细丝一般的阳光,在黑暗里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是无数这样
    的细丝越来越多,阳光变成了金色的雨水,下得越来越密。天坑城被这些雨水冲刷着,显
    现出了它的原貌。无数石洞与一个巨大的深潭,深潭的附近的石壁上满是苔藓,而深潭本
    身则是死寂的。
    常年处在黑暗里的人们,眼睛感到刺痛无比,他们却还是竭力的睁大眼睛。
    他们有的人表情里满是麻木,有的人则满是迷惘,有的人脸上因为光照而显得有
    些痛苦。
    依米的脸上是笑容,她也抬起头,紧紧的注视着天坑的正上方,那些阳光落在她
    的脸上,她呼吸着这些阳光,她看着这些阳光,她轻轻的挥手,想要抓住这些阳光。
    依米长得很可爱,只是肤色因为常年照不到阳光而显得惨白,她笑的很开心。她
    身上穿着破旧的麻布衣,但此刻,她沐浴在仅有一刻钟的阳光里,如一朵开在黑暗里的花
    。
    这就是阳光啊,这就是天坑外面每天都能见到的东西,多么温暖,多么柔和。
    依米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她开始挥舞锄头,继续开凿仿佛永远也凿不完的石壁,但她相信一定会有一天,那个人会带她,带他们离开这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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