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副主任萧寒不是没想过,但本部门除了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欧阳一,其余俩都是有新闻从业背景的:史非凡本来就是《北龙青年报》的台柱子之一,偏重批评报道,文字刻薄如利刃;郎军更是混迹过多家媒体,曾在南方某媒体工作,这次能来《北龙晚报》,是因为跟白甫私交好。
    北龙晚报创刊一周年有个数据表显示,全年自采新闻部门发稿条数最少是专特稿部,但头条采用却是遥遥领先。数据没有再细分,但萧寒有个记录,全年头条采用数量他们仨居然一模一样多。更有趣的是,这仨人在竞聘大会前居然都没报名,互相猜忌倒不至于,但彼此心知肚明肯定是有的。
    提名萧寒为副主任是袁锋直接在会上宣布,而后举手表决,这样的方式不会有太多反对,萧寒低调又为人和善,所以全票通过。会后白甫就把萧寒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谈了很久:
    这是我与袁锋那家伙达成的一致,你有大局观,且勤奋好学又有良好的文字功底,最大的优点是跟我俩一条心,为了晚报可以放下一切。
    萧寒想起“元老”要联合起来讨说法他却告密的行为,有些脸红,但什么也没说,白甫递过一根烟好像看透了他:
    你不必内疚那次事件,你也知道我跟袁锋那家伙都是阁僚货,如果是小人我们肯定不会用,你的出发点是为晚报生存,有这个前提做啥都不过分。
    萧寒点头,伸手先给白甫点着烟,白甫深深吸一口,开始说到正题:
    你必须证明自己!必须证明我跟袁锋是对的!
    萧寒正准备给自己点烟,闻听此言不由一哆嗦,鼻息加重,手里的打火机瞬间就熄灭了,心里话:“证明什么?我写稿子还不行?”
    白甫不理睬萧寒的表情动作,继续自己的话:
    你不是新闻专业出身,但你的新闻理想是我见过最强的。只是这样的理想需要很多东西去支撑,最后才能成就一片风景。你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你要改变的东西也很多,但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这是我给你找出来的十本书,你两年后还我就行,其余不多谈了。
    萧寒从嘴里拿出没有点燃的烟,赶紧摁到烟缸里,再伸手拿起白甫推过来的十本书,想说点啥又不知道说啥。白甫摆摆手,再拿起萧寒刚摁到烟缸的那根烟说“浪费!”,一边说一边把那根烟对火:“你去把社会新闻部主任副主任都给我叫过来!还有,书是抽空看的,这周的报题都没有好稿子,快过年了,你要亲自去写出俩正面的头条稿子。”
    从进去到出来半个多小时,萧寒一句话没说,回办公室放下书,先叫了社会新闻部主任们,再回到办公室翻看了下白甫推荐的书——并不是新闻专业的教科书,有新闻背后的相关小说,有世界新闻名记者的自传,还有世界新闻类大奖的作品集。
    当晚萧寒叫部门人员一起吃饭,郎军出去采访了,说一会赶回来。三个人就在单位附近经常去的火锅店,物美价廉,啤酒免费。萧寒不卑不亢,就是吃饭喝酒不说工作。
    一直等着郎军来,都快凌晨了,进来他就气哼哼的:三个家伙嫖娼还打砸了洗浴中心,但这个稿子估计发不了。
    萧寒没接话,他半小时前接了袁锋的电话,问他是否安排采访了,他说没有安排但郎军去采访了,袁锋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欧阳一问了句:为啥?
    郎军摆摆手:我也想知道为啥,但袁锋一个电话打过来,就说了一句话“这个事情不采了,你辛苦,回来吧。”其实袁锋还有一句他没说:以后出去采访给你萧主任说一声。
    史非凡嘿嘿笑了声,不定又是谁的关系呢,喝酒喝酒!
    四个人又吃喝了一会,最后郎军提议干一杯,说辞就是:今天临时采访没有请示,请主任包涵。我们要在萧主任领导下,多多写稿子,多多发稿子,多多赚钱!
    萧寒喝完笑了笑:“郎大哥可不要这么叫,我给大家服务好。他们不是叫咱们‘萧史一郎’嘛,我们就精诚团结,保持个性做个天下第一!”
    当晚回到住处,郝运来不在,最近忙于公司注册选址,忙的经常三五天不见。萧寒存折里就几万块钱,除了咬牙买了部手机,其余都给了郝运来,说是付房租。郝运来没客气就接过去:“狗屁房租,你这是原始股,我不会把萧大记者体现在公司财务,但你该得的都会得到。”
    翻看一本纪录美国记者的纪实文学,题目《最好的记者不会出现在最好的时代》,萧寒脑海里一直翻腾下午白甫的话——你要亲自去写出俩正面的头条稿子。
    第二天一早,萧寒先给部里开了个小会,四个人依旧如以前轮流值班开会报题,每人一周,其余按部就班采访。而后他就报了出差,买了张去北龙省良县的火车票,十点多就上了火车。
    良县是北龙省最偏远的县,地处深山峡谷,是北龙省十五个国家级贫困县之一,但是最穷的第一。这里耕地少,山高林密,连县城人口在内也就二万余人,交通不便,没有工业,主要靠林业、畜牧业支撑经济。
    在火车的颠簸中,萧寒逐步整理出这次采访重点: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村,一位来自南方的大学生志愿者,每年寒暑假都来这里支教,她拥有怎样的精神家园?当地的反应与获得又如何?
    这条线索就是他在办公室一堆传真件里检出来的,原稿是一首诗歌,是良县一位文学爱好者写的,主题就是这位志愿者,但估计是副刊部看不上,于是扔入废纸堆。萧寒看了看诗歌写得确实很业余,但这位作者肯定去了山村多次,他随即就给这位作者留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很热情,对于省城报纸的主动电话更是激动的语无伦次,萧寒没有讨论诗歌,而是直接就问了这个志愿者的事情。
    这位笔名叫山狼的作者工作单位在乡里文化站,也就是这位志愿者支教所在的乡,当听说萧寒要去采访,很真诚表示欢迎,并说一定去接站。
    午饭盒饭,晚饭方便面,火车在凌晨时分抵达良县。已然深冬,山区尤其是冷风呼啸,直入骨髓。萧寒走出车站,将羽绒衣拉紧正准备找个小旅馆对付到天亮,这时候有个中年人走过来:“你是萧寒老师吧?”
    萧寒愣了下,马上猜出来这是诗人山狼,果不其然,这位山狼自萧寒打过电话后,每个晚上这个点都到车站溜达一圈,省城来良县的火车就这唯一一班,就这个点。
    萧寒深怀内疚,因为看到站时间是凌晨就没敢通知人家,原计划明天早晨再联系。山狼伸手拿过萧寒的包:“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接站肯定就接站,跟几点到有什么关系?”
    萧寒搓着手问山狼县里宾馆还有房间吗?山狼又是一句:“这叫什么话?来良县让您住宾馆,以后还能有朋友吗?”
    哪,住哪?
    “我家啊!尊贵的客人来了不回家去哪?”
    您家不是在乡里吗?
    “对啊,我跟您说过。不远,三十里就回去了。”
    说话间来到一辆摩托车跟前,萧寒心里热乎乎的:“这十多天您每天都是骑着摩托车来等我?”
    山狼嘿嘿笑:“对啊,我想打电话又不知道您号码,只能傻等,这不也等到了嘛!”
    萧寒很不好意思:“要知道这样我当时就该把手机号码告诉你!”
    山狼像捡了个宝贝:“您拿手机了吧,来,我用下!正发愁这么晚去哪给家里打电话呢!”
    萧寒把手机递过去,山狼摆弄了一下又递回来:“你打你打,我弄不了,”随即报出七个号码。
    萧寒摁了拨出去又马上挂掉,再加上当地区号重播了一下,很快对面一个大嗓子女声:“谁来?”萧寒赶紧递给山狼。
    “我。我接到省城萧老师了,你把我挂在屋后的羊肉给炖上,再拾掇俩菜,一会就回去了。就这,萧老师手机,贵巴巴的,挂了。”
    萧寒知道再客套就变成虚假了,因为也无法拒绝。只能暗自庆幸自己这次来带了几本诗集,并且让白甫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了山狼的名,这样的礼物对于一个山区的文学爱好者,应该是最珍贵的。
    摩托车轰鸣,萧寒坐在后座上,刚开始抓着后面钢架,但太冰冷,再加上很快到山路,崎岖颠簸,不由就搂住了山狼的腰。
    仿佛跌进了黑暗中,没有路灯没有星光,就是一团一团的黑雾在摩托车微弱的灯光下无穷无尽。山狼很娴熟的驾驶着车辆东拐西拐,偶尔听见一块石头被弹起来,但听不到落地的声音。三天后,萧寒再走这条路,步行都腿软,路左侧紧靠山崖,路右侧就是一两百米的深渊,而所谓的路就一米五左右,应该是附近山民放羊放牛踩出来的自然路,杂草丛生,坑坑洼洼。
    这是善良的山狼选择的近路,因为他看萧寒又冷又饿,唯恐怠慢了这位贵客。
    四十分钟左右,摩托车下了个坡拐进一条街道,萧寒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也能辨认出两边是些房屋,在街道尽头有栋房子门口亮着灯,不由张口问:“到了吧?”
    声音根本没有发出去,他才发觉自己嘴唇都冻麻了,不由想在前面骑车挡风的山狼该冻成啥样了。不容多想摩托车已经停下,山狼熄火等萧寒从摩托车后座下来,再支起车先伸手揉了下嘴唇:“冷了吧?进屋喝一杯就好了!”
    萧寒也学着揉一下嘴唇,生疼生疼,但确定说出了一个字:“冷!”
    这时候房门推开,热气扑面而来又迅速不见:“快进屋,快进屋,这鬼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女主人的声音高亢有力,尤其是在寂静的山村夜里,但萧寒却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也许这正是袁锋说他的乡土情结。
    一个大铁桶里柴火正旺,火上有个锅里咕嘟咕嘟在煮肉,萧寒脱下外套,山狼媳妇马上接过去放好,萧寒道谢后知道这该是山狼特意给他准备的羊肉,不由咽了口唾沫,随即就笑了:“香味撩人,食指大动,马上染指。”
    山狼已经在炉前摆好桌椅,正放碗拿酒,闻声嘿嘿笑了:“好酒好肉尽情享受,我们聊诗歌不谈政治,古人为一蘸肉汤杀人,萧老师这比喻不好。”
    萧寒哈哈笑了,这位耿直的山狼真是知音,尊他敬他但不袒护他,真好,他马上就道歉:“山狼兄指教的对,我喝一碗赔罪!”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句话一语成谶,一年后为一条命他差点搭上他与山狼的命,险些就变成典故里的“大乱”。
    萧寒讲的这个典故出自《左传》。说春秋时期,郑国有两位公子一起上朝时,公子宋的食指忽然动了一下,他便跟公子子家说:“看来今天又要有好吃的了。”这时候内侍说:“昨天楚国派人送来一只大鳖,郑灵公下令煮来让文武百官一同品尝。”两人不禁笑了起来,郑灵公问他们什么事情如此开心,子家赶紧向郑灵公说了公子宋食指挑动灵验之事。
    郑灵公听完后,也笑了笑说:“公子宋的食指灵不灵,还得通过我这一关呢!”后来鳖羹分到公子宋时刚好分完,郑灵公就大笑说:“这回你的食指不灵了吧!”
    没想到公子宋竟然走到郑灵公的座位前,把食指伸到鼎里,沾汤来尝一下,并说:“谁说我的食指不灵,我不是尝到美食了吗?”(这就是“染指”的来历)鼎在先秦是权力的象征,任何人不经君王的允许随意沾取鼎中之物,就是对君王权力的觊觎,是对统治地位的挑战。郑灵公看到公子宋在文武百官面前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非常生气。后来借着一些理由,郑灵公想要派人把他给杀了,没想到公子宋先发制人,杀了郑灵公。这场变故后,郑国大乱,公子宋最终也被杀,暴尸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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