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如曹辅国,哪怕是先帝的微末小事,他也会时刻铭记于心,只待恰当的时机将其办妥。
    而他此番之所以来到殷州,正是因为听闻这殷州城底下的东西已经被人打开了。他深知这底下的东西若是叫人拿走,只怕会苍生罹难,所以才须臾不敢耽搁。
    只是没料到他刚一到,就撞上了命案。
    说着,曹辅国从怀里取了一份信出来,递给李照。
    那信已经有些泛黄了,却依旧平整,显然是被好生保管着的。
    “你不在京城帮着些赵顼,到这儿来销毁东西,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李照从他手里接过那信,还没看,先问了句。
    赵顼两个字就像是一击闷雷打在了曹辅国的面皮上。
    他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再开腔时,却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在长安一切都好,自然是用不上我时时刻刻跟在身侧。”
    从曹辅国的反应可得出,他肯定是知道了赵顼的身世。可要这么一说,刚才曹辅国所说的主子就有待商榷了。
    他忠于先帝,赵顼不是先帝的血脉,自然就不是他忠诚的对象。
    曹辅国并不想在这个上面深谈下去,他看出来面前这两个人对长安的事相当了解,心中的警惕也就更深了一些。
    “曹大人想要怎么销毁这殷州城底下的东西?”李照说完,打开信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那有些脆弱的信纸出来。
    信上的笔迹李照看着眼熟。
    而信里的内容先是阐明了这殷州城底下东西的利害性,随后重点说明了,不管是谁得了它,只要没有李程颐在身侧,最终都只会招来灭顶之灾。
    这话到底是真的,还只是李程颐说出来吓唬皇帝的,李照不知道。
    但殷州城底下的东西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若是落到寻常人手里,一经使用,会引来时间行刑者是肯定的。
    “这……这……”曹辅国答不出来。
    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底下到底是什么。
    他只知道先帝在临终前将这封信交给他,要他时刻谨记这信里说的,要他守住殷州城底下的秘密,必要时,果断去销毁那底下的东西。
    先帝这是将端朝的江山社稷托付给了他。
    曹辅国眼眶蒙上了一层泪,他抬袖擦了擦眼角,面上十分悲切。
    “巧的是,我到殷州来,也是为的销毁这东西。”李照将信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交还给了曹辅国后,继续说道:“这东西要运出来,放在空旷处引爆,才算是彻彻底底的销毁。”
    指望曹辅国说出那个主子是谁,大概是不可能的。
    所以李照打算先套个近乎,将自己和曹辅国的关系拉拢,其他的,容后再说。
    “当着?”曹辅国闻言,稍稍拔高了声音。
    后头提溜着老头的林宇屏附和道:“当真。”
    真也好,假也罢,曹辅国眼下是没什么本事去反抗这两个剑客的。所以他点了点头,说道:“好,那大牢里的人便是你们的同伴?容我与府官交涉,将他放出来。”
    李照嗳了一声,说:“不急。”
    林宇屏奇怪地扭头看她,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曹辅国也觉得奇怪。
    “人先留在大牢里,烦请曹大人您好生照顾他。”李照如是说道,“我想看看这杀蒋游龙的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嫁祸给我的人。”
    他走这一出,摆明了就是要李照上钩。
    李照还真就想上一次钩,引出来这躲在后头下棋的人看看。
    当天晚上,曹辅国去了一趟殷州府官的家宅,同这府官商定了那大牢里的人的砍头示意之后,翌日一早,那砍头的文书就贴到了府衙门口的告示牌上。
    爱看热闹的不少,这砍头的事自然也就茶余饭后传遍了大街小巷。
    日子定在三日后的午时。
    这些天防着那死囚犯有同伙营救,大牢内外的守卫都添了起码三倍以上。好些人都不是曹辅国的带来的朝廷中央军,却又不像是殷州这种地方能训练出来的府兵。
    不过曹辅国也没想着去追根究底地问,他守着本分在宅子里头,老老实实地等到了砍头这日的午时。
    刑场之外,水泄不通。
    薛怀带着镣铐和夹板被带到了断头台侧。
    底下阮素素已经是握着剑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了,但她一想到李照的嘱咐,又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不安,等着李照出现。
    就在那刽子手要上台的那一刻。
    李照单枪匹马地从一侧屋顶上俯冲而下,而就在她现身的这一刻,刑场四周瞬息之间涌现无数士兵,俨然是久候多时了。
    看砍头还附赠个劫刑场。
    围观的人不怕反喜,有的爱起哄的,甚至还在李照撩拨出漂亮的一剑时,击掌叫好。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
    这刑场上戒严的又岂止四手?
    不多时,李照就被生擒了。
    只是,这劫刑场的人虽然被抓了,但砍头是没能继续行进下去的。那殷州府官见抓到了人,连忙就拂着袍子带着人离开了。
    至于死刑犯——
    反倒是没人管这死刑犯如何了,连通那不知所措的刽子手一道,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台子上。
    人散时,林宇屏蒙着面从一侧飞身而出,夹带着薛怀就往人群里钻。
    底下等着接应的阮素素和司马秀玉,一人用黑布袋子兜头罩住薛怀,一人提剑准备去拦后头的刽子手。
    可惜刽子手也就是拿钱办事的,他眼看着这头砍不成了,大人们也都散了,便没想着去追,干脆转了个身,提着自己的大砍刀回家了。
    “照儿会不会有危险?”阮素素带着薛怀一路往小巷子里跑,期间不可避免地又开始担心李照了。
    林宇屏哪儿知道这个,他就只负责接应薛怀而已。
    当然,这话是肯定不能直说的,他唔了一声,不太确定地说道:“那个曹公公身边带了精兵,里应外合,逃命应该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李照没想逃命。
    殷州的府官叫蔺不为,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干中年男人,他说话时,眉头会不自觉地抽动几下,看着煞是可笑。
    李照没忍住,在他吩咐下人时,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这就送你下地府,还敢劫法场,胆大包天啊你!”蔺不为扭头斥道。
    他领头,走了一会儿之后,身边夹带李照的士兵就换了一波,一行人提着李照走的一处暗巷。约莫着走到了拐角之后,他掏出个黑布绸子,转身将李照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虽然蒙上眼睛后,李照看不清路了,但耳朵听到的,和鼻子嗅到的信息却更加真切了。
    右侧有马粪味,越走便越浓,隐约还能听到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应该是客栈或酒楼的后院。
    左侧很安静,十分安静。
    紧接着,李照便感觉自己被带着左拐,进了个像是地道一样的地方。因为她感觉到四周的温度突然间就下降了很多,空气中隐约带着凉意。
    走着走着,前头突然有人出声问了句:“蔺大人,这是抓到了?”
    蔺不为停下了脚步,说道:“大人神机妙算,竟然算到这贼人会来劫法场,正巧被抓了个正着。”
    “曹大人的人没跟过来吧?”那人问。
    “没呢,没呢,我办事,您放心,他的人肯定是跟不上我们的。”蔺不为赔笑道。
    那人又问:“身上检查过了?”
    蔺不为卡了一下壳,忙道:“检查过了,您放心,绝对没有什么暗器。”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下李照倒是乐了,蔺不为急着邀功,将她直接从刑场带过来,哪儿有功夫搜身?
    但接人的人显然是信了,提溜着李照就继续走了。
    没多时,这人停步。
    随后,歘一下,李照眼睛上的黑布被扯了去。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处在一个装潢相当雅致的房间门口,里头两侧是书架,屋子当中摆着个暗黄色书案,其后坐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
    看着和曹辅国一样,是个阉人,但要比曹辅国看上去宽厚正派得多。
    李照身边的侍从将她往里头一推,说着:“大人,人带到了。”随后就退了出去,把门给关上了。
    “很意外?”那人抬眸看着李照,开口问道。
    一开口,李照就知道这人肯定不是阉人。
    他说话里有一股拿捏得当的厚重感,让李照即便知道这人立场绝对是在自己的对立面,乍一想,却生不出厌恶感来。
    “你我很久不见,何必这么生分。”他说着,偏头看了一眼李照身后。
    李照没有背剑。
    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他有些遗憾地略微垂了垂眼眸。
    “很意外?”李照挑着眉,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面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背叛李程颐的何玉然,如今朝廷里的太史令上官成玉。李照不太难想象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做出了叛主的事之后,还能找到新主子,还能让新主子信任他。
    因为他本身的气质就足够沉稳可靠,容易就让人对他生出好感来。
    “这房子内外有无数暗卫,你就算和曹辅国搭手,也逃不出去。”何玉然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放于腿上,悠然说道。
    李照的双手背在后头,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她磨开了一半。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杀的蒋游龙?”
    也许是认为李照这回必死无疑,何玉然点了点头,非常坦率地承认道:“他要坏我的事,我自然是只能请他先行一步。”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背叛过人的狗,自然是还会再背叛二主。”李照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继续磨着绳索。
    何玉然眸光一冷,伸手理着袖子站起来,吐了四个字出口:“牙尖嘴利。”
    她手上的绳子已经断了,被她翻手捏在了掌心。此时却没人出来阻止她或者薅住她,这说明门口这个方向是没有人监视着的。
    “我是该叫你上官大人,还是该叫你何掌事?”李照歪头天真无邪地问道:“李端和李玉然手里的九龙宝珠您拿到了吗?若是没拿到,就肖想着三秋不夜城,怕是有点猴急。”
    “小丫头倒是临危不乱。”何玉然抬步走向李照,手中抓着一柄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匕首,“当时越娘带着你,我便觉得你像他,果然这张开了,越来越像。”
    说完,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停步低喃着什么,眼里有着炽热的恨意。
    “像谁?我爹吗?李程颐吗?你怕他,对吗?所以当年你连亲手杀我都不敢。怎么,眼下倒是长了本事,敢正面面对我了?”李照每一个字都是在诛何玉然的心。
    这些话像是刀刃一般划开了何玉然淡然自若的面皮,露出了内里的嫉妒和愤怒。
    他像是一头猛兽一般抬头,眼中迸射而出几近实质的怒火,口中吼道:“我不敢?我为何不敢?放你一条生路,容你苟活一世,却不成想你非要上门送死!今日我便送你下去见他!”
    李照说时迟那时快,袖中长刃一沉,反握着便抵住了何玉然挥舞而来的匕首。
    意想中的暗卫并没有出现,何玉然像是突然执拗了起来一般,甚至都不呼救,和李照缠斗在了一处。
    “你像他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而你,也会死。”何玉然指尖勾着匕首一转,一刀扎在了李照的右手手臂之上,血肉横飞。
    他这一下,自己是付出了腰部中了一刀的代价,以伤换伤。
    李照没去管伤口,她板着脸抬脚飞踹在何玉然身上,手腕斜扫向下,崩出一刀砍在了何玉然的腿上。
    “我死不死另说道,但我知道何掌事你若是不叫人,你就死定了。”她砍完了人,还不忘出言刺激人家。
    偏生何玉然就吃了这个激将法。
    外头听到屋内动静的护卫已经过来敲门了,“大人,大人!”
    “滚!”何玉然双目充血,偏头吼了一句之后,凌空侧翻,将手中匕首甩向了李照的胸口。
    他找的这个角度,正是李照避无可避的角度。
    “不管是你,还是她们,我都会亲手送你们下去,然后把你的皮拔下来,为我的大业奠基!”何玉然高喝道。
    门外的那些护卫并没有听话的留在外头。
    砰——
    他们撞开了门,一窝蜂地提着兵器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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