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符。
    松无恙从怀里摸出了两半鎏金的虎纹军符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李照掌心,说:“虎符给阿姐,必能帮助阿姐收获一只精兵。”
    赵子夜手底下的兵认符不认人。
    这些人乃由十八年前驻守陇右道的四姓军队之后裔组成。当年尚有军户制度,子承父户,不得逃军,所以这四姓军队久而久之的,就形成了四股力量。
    四姓军队合称攘西军,十分擅长马背上的交战,所以在陇右道又有马背军之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掣肘,且因为常年远在陇右,不受长安控制。
    为此,赵毅是特意找了生在陇右长在陇右的赵子夜过去执掌这一股力量。
    可惜的是,赵子夜这刚收拢了没几年,西边地鞑子居然就已经有了入关的本事。无论如何,赵子夜的死对赵毅来说,都是一波沉重的打击。
    长安皇宫里的赵顼怕是做梦都会笑醒了。
    李照捏着被捂得温热的虎符,对松无恙说道:“你杀了赵子夜,也算是给陇右道那些受难的百姓们报仇了。这虎符留在我手里没用,得交给一个能镇得住攘西军的人,让他去收服这些人,然后带着他们将鞑子赶出去。”
    “阿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阿姐不生我的气,那就什么都好。”松无恙左看右看,没在李照脸上看出愠怒来,心里的大石才算真的放下。
    她们两个人之间气氛一和缓,底下观望的薛怀就朝着李照招了招手。
    “什么事?”李照瞧见了,偏头扯着嗓子问道。
    薛怀一抬手,手里摇着的是最新一期的沁园新刊。如今沁园客栈的筹备建设是由封杨儿在与此地客栈老板商谈,已经接近尾声,所以新刊的印发社已经在殷州落定了。这样一来,有了新刊殷州能第一时间叫卖,不用再辗转去转运。
    “效果如何?我没在,也不知道顾奕竹有没有照我跟他说的去做。”李照双手搭在扶手上,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丢上来。
    “效果不错,听说今天抢疯了,那些人都是买了新刊才去看比赛。”薛怀没打算扔,他握着新刊一边说着一边抬步上楼道。
    松无恙面朝厢房地靠着,她不太懂阿姐为什么要办这些书籍刊物,也不懂阿姐为什么要借着开客栈之名捣鼓出一系列的产业,某些产业甚至都不赚钱。
    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如今端朝有三分之一的现银都到了阿姐手里,且阿姐掌握着南通北达的馆驿,手握至关重要且十分快速便捷的信息网。
    除开现银,都是些不可估量的财富。
    所以秉着财不露白的小心思,松无恙始终没有将这些事透露给教主或父亲半点。
    李照接过薛怀递来的新刊瞧了一眼,当下就笑喷了,她抖了抖新刊,说道:“我本是要奕竹选两个矛盾出来,借题发挥,没想到他倒是缺德,直接做了首版首条。”
    在第一期的新刊出版之后,顾奕竹收到的投文其实相当之多。
    当时李照给他事先招呼过,也就是想着第二期时,挑一些对第一期抱有敌视态度的文章出来,越是出挑的越好。
    而李照留给顾奕竹备用的守擂文章,是当年胡先生的文学改良刍议。
    谁知道,这新刊首版首条选的这篇文章是满嘴之乎者也、道德仁义,通篇空洞无物,引人发笑,而第二版的文学改良刍议就是指着其脊梁骨打了一棍子。
    “说实话,这第二版的这篇文章我觉得都不算狠,这第三篇才是。”
    秦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拐角,他捧着新刊,指着上面的那篇名为白光的文章,继续说道:“所谓白话文,便是这般浅显易懂?看来的确是有益于普通人学习,这位鲁迅先生,当世大才也。明空你是从何处招揽到如此人才的?可能引来一见?”
    “易懂吗?”李照挑眉看他,翻身一把跨坐在二楼扶手上,举着新刊朗声道:“被这科举制度缠得不能呼吸的,又何止一个陈士成?!”
    她的声音很大,但不足以引起客栈外路人们的注意。
    是阮素素在外头与李照遥遥目光相接,便懂了她要做什么,连忙舞着手上刚拿来的新刊,将路过的人们引进客栈里。
    “一个没有门楣的普通人,若要求一出头之日,便只能十年寒窗,二十年寒窗,以求一个应试的机会。”
    “但这机会岂是光有才学就能握住的?”
    李照中气十足的声音叫人无法忽视,她的目光在楼下大堂中诸位路人的面上一一掠过,瞧见了不少文人模样的面孔。
    于是她问:“你们出的起那问路金吗?”
    “你们进得了长安的考场吗?”
    “谁出入那考场如自家厅堂一般?”
    “谁卖官鬻爵如处置自家家中米粮一般?”
    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殷州的学子,多半都是寒门子弟,也多半是交不起那问路金,进不去那进士考场的人。
    有人突然开始低声抽泣。
    寒窗苦读换来的,是看得着摸不到的通天路。
    若是这样,他们为何而读书?为何要去识字习文?便只是为了受这种屈辱吗?
    高坐在扶手上的李照仿佛看出了这些面有哀戚的学子们心里在想什么,她将手中新刊直接抛了下去,随后又将秦艽手里的抢了过来,一并丢了下去。
    “我问诸君,你们是为什么而读书?”
    散落的纸张伴随着李照的发问。
    起初并不敢有人将自己的私欲表露出来,他们只是在小声交头接耳之后,说着诸如为明事理而读书,为救世济民而读书,为一方百姓而读书这样的话。
    而渐渐的,在李照的凝视之下,有一个矮个子的学子突然亮堂起声音来,喊道:“为了不饿肚子而读书。”
    “好一个为了不饿肚子而读书。”李照抚掌赞叹了一句,说:“这位朋友说的不错,为了不饿肚子而读书,的确是一个非常正当的念头。”
    松无恙的手始终护在李照的身侧。
    她偏头看着李照,脸上流露出了崇拜的神情。
    在说这些话时,李照像是浑身都散发光芒一般,叫松无恙不敢,也不舍挪开眼睛。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样的阿姐是为救世而来,是为点醒世人而来。
    是光。
    接二连三地有人抒发己见。
    “那我是为了挣钱而读书”有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说道。
    也有人说是为了当官儿读书,更有人说是为了做人上人而读书,当然更多的是为了光宗耀祖而读书。
    百姓们转头去看自己身边那些毫不掩饰欲望的学子们,眼中却没有鄙夷,而是带着一些新鲜和好奇。
    李照突然站了起来,她展开双臂,说话时,眸子中闪烁着未明的兴奋与激动:“为自己而读书,为家人而读书,都是你我活在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一点欲望。而这个腐朽的科举制度却将诸位的一点欲念都打压得抬不起头,跨不进门,是谁错了?”
    “是你们吗?”
    “是孔圣人吗?”
    “是授道恩师吗?”
    “都不是!”
    封杨儿适时地握着佩剑跨入客栈内,他鼓着掌,抬眸看着高高站在二楼扶手外侧的李照,问道:“那是什么?”
    “是你。”李照眸子一厉,指着封杨儿说道。
    众人顿时哗然。
    他们知道这位身穿金甲,腰佩宝剑的人正是负责殷州沁园客栈搭建的人,其手底下更是有着数不尽的精兵。
    惹恼他,他该不会就此大开杀戒吧?
    人们心中惴惴不安,原本被李照一翻演说而触发的激动也变成了有些后怕。
    “为何是我?”封杨儿玉面不怒反笑,挑眉说着:“沁园客栈在各地开设育幼院,学堂,医馆,粥棚,为天下寒士提供物美价廉的住处,为离家流民带去生之希望。我们教人识字,教人明理,办新刊欲启蒙众生,我们何错之有?”
    “是呀,何错之有?我听说粥棚给老弱病残派粥,都是不要钱的呢。”
    “何止,据说学堂里的学生都是不用付束脩的,只要你想读书,女子都能去。”
    “对对对,我听说过这个,好像是说要推行什么九年——九年什么教育。”
    大堂里的人叽叽咕咕地议论着平日所听所闻,对沁园客栈那是大加赞赏,是以,转而看李照的目光就不太友好了。
    李照下颌微抬,抱臂道:“你们错在唤醒了他们,却不给他们前进的机会。”
    他们?
    他们是谁?
    大部分人都在疑惑。
    而学子们已经立刻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了,一个个脸色煞白,时羞愧,时悲怆。
    “你们的确是办了学堂,办了这新刊。可你们的学堂只收孩童,你们的新刊十文钱一份!多少人出不起这个十文钱,又有多少人因为被你们的新刊触动,而又举头望不到出路,只能如困兽犹斗?”
    一番话轻飘飘地自李照之口而出,却是砸在了众学子的心头。
    封杨儿大喝了一声好,他转头看了一眼大堂中神色各异的学子们,说道:“往后,新刊便改为免费!凡有心翻阅者,皆可于沁园学堂领取,凡有心求学者,皆可入沁园学堂学新义!”
    场面顿时沸腾了起来。
    李照鼓了鼓掌,功成身退。
    有人高举着第二期新刊,指腹按在那刊物侧边栏的勉励话语上,激动地复述道:“为端朝之崛起而读书!”
    “为端朝之崛起而读书!”
    “为端朝之崛起而读书!”
    山呼海啸。
    他们欢呼他们的,李照一脸冷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松无恙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地问道:“新刊若是不要钱,岂不是会让客栈亏本?”
    毕竟刊印要钱,请人分销要钱,雇人写稿也要钱。
    “不要钱,只是开始,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学子会成为继育幼院之后,第二笔以人的名义积攒而成的财富。”李照说着笑着,回身将门给关上了,顺便也把松无恙关在了门外。
    作为沁园最大东家的百里霜,在听到有人宣布新刊免费之后,差点没把手里的金镯子给捏碎。他拂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直踱到自家徒儿回来之后,才跑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当时你也在旁边,你怎么就容着她这般胡闹?”百里霜蹙着眉,略有些激动地问他:“你知道这新刊仅仅发行两期,就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收益吗?”
    秦艽低眉顺眼地从百里霜手里拿过那个变了形的金镯子,一点一点将其还原之后,柔声道:“师父,您都被明空戏耍了这么多回了,怎么还总是受骗?”
    “你站哪儿边的?”百里霜横了他一眼,夺了桌子就坐回了桌边。
    师父耍小性子,做徒弟的自然只能顺毛哄。
    就见秦艽从袖兜里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出来,放在百里霜面前,略有些疑惑地说道:“师父生气了?那这新出的樱桃团子,想必是吃不下了的。”
    百里霜再横他一眼,伸着手臂连忙将小盒子也抢了过去。
    “师父放心,明空向来是走一步想三步。”秦艽坐在百里霜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徒儿也觉得,明空的这个主意很不错。有些学子付不起那个新刊的钱,却又想看,便可以去沁园学堂,以工代钱,一面教学堂学子自己的学识,一面获取那些他们不曾学过的新奇知识。”
    她想要开民智。
    而她也正在如此努力着。
    “你总是帮着她说话,想来也许是在平南谷时,你就十分赞同她了。”百里霜没好气地拆着盒子说道:“我又如何不知她最终是要做什么,但这太惹眼了,会比广赈流民更加惹眼。”
    端朝的痈疖并不单单在角力忘民的皇帝与垄断科举的朝官,更是在那些为虎作伥的世家。
    看上去沁园客栈依旧在稳步发展,可百里霜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之风满楼。
    “师父的担心,何尝不是明空的忧虑?”秦艽将早就备好的银制小匙羹递给百里霜,说:“就在刚才,明空已经把松无恙拿回来的虎符送去了季百里手里,季百里会即刻带兵援助陇右道,接管攘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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