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幸亏罗强警醒,隔着三个铺位听见了动静,扑上去救了那孩子一命。
    男孩哭着说:“我女朋友,不要我了,跟我分手,呜呜呜……”
    罗强说:“分得好。你俩再不分,下回她让你杀人你也去,你不得为这样儿的女人赔一条命?”
    男孩抹着泪说:“我这辈子完了,我这么多年读书、念大学,都白念了,都完了呜呜呜!……我一个大学生,我现在变成罪犯了呜呜呜!”
    罗强说:“你现在变成罪犯了,你觉着委屈,不平,觉着自个儿是全天底下最倒霉最绝望的一个,是吗?你知道老子以前啥样儿?”
    男孩抬眼看着,茫然地摇头。
    罗强哼了一声儿,说:“老子没念过什么书,不是大学生,可是老子以前比你牛逼大发了。就你们学校南门外那三家最高档的餐馆,有两家是我的;北京城最火的连锁卡拉ok和夜店,有一半儿都是我的;机场高速上那个北京第一高楼,后来烂尾了,你知道当初为啥烂尾吗?因为老子进来了,所以那楼盖不下去最后烂尾了……你觉着你亏了吗?你亏还是我亏啊?!”
    “我现在跟你一样儿,住这间牢号里改造,总有出去的一天,出去以后再奔。你要是有真本事,你将来也有出头的一天。”
    “我是这屋的大铺,你凡事必须听我的,有啥心里话,你跟我说。我还没说让你上吊抹脖子呢,你敢?你小子就甭想!”
    罗强一字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极其蛮横却又挺有道理,不容一丝一毫反驳的余地。
    大学生让罗老二那气势给震慑住了,学校里没见过这样的人,课本里也没教过这样的人,大学生后来也服了,特别听罗强的话。
    周日晚上食堂吃的好,难得来一顿红烧排骨,把大伙都馋坏了。
    虽说那排骨做的,其实是腔骨,盛到碗里沉甸甸的一大块骨头,就没几片儿肉。可是那亮红色的糖色,那香喷喷的酱油汤子,光是在嘴里咂吧那一大块骨头,也有滋有味儿的。
    一个班的班友围坐一张桌子吃饭。罗强盘腿坐在凳子上,嘴里叼了一块骨头咂吮,一直咂到没味儿了,再把骨头嘎嘣嘎嘣全部嚼碎。他用狼样儿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走来走去巡视的某人,嘴里像是在品味邵三爷腋下那一条条性感诱人的肋条骨。
    犯人们傍晚六点开饭,等犯人都吃完了,管教的换班儿,才能有功夫去吃饭。
    邵钧还饿着肚子呢,斜眼瞪了罗强一眼,看什么看,咂你的骨头去!
    罗强乐了,舌尖缓缓勾舔过嘴唇,然后瞧着邵钧眯起眼向他暴露出咬牙切齿威胁的目光……
    俩人隔空用眼神掐架,不用出声儿,互相都知道对方在说啥。
    罗强:老子要吃馒头,俩不够,再给咱来俩!
    邵钧:整个儿一大队就你吃得最多,没了!
    罗强:你就是个大馒头,老子想吃你!
    邵钧:你想得美,我硌崩你的牙!
    邵钧从食堂小炒锅里盛了饭菜,又到楼外的小超市买了几袋灯影牛肉丝、川味儿小香肠,回办公室吃饭。
    他从小喜欢吃辣的,无辣不欢,仨月没捞着一顿火锅,嘴里都快要淡出个鸟儿来,只能吃红油牛肉丝过过辣瘾。
    他哥们儿都说,钧儿,吃不上火锅了吧,正宗重庆麻椒活鱼头鸳鸯锅!我们在外边儿吃香的喝辣的,你这大傻子,在监狱里吃牢饭!
    邵钧有时候心里也痒痒,也想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谁是真心乐意在这鸟不拉屎的远郊农场待一辈子?
    他也觉着自己脑子快傻掉了,熬了这么些年,为谁?
    心里牵挂的那个人,那个混球王八蛋,是谁?
    还能有谁?
    ……
    一顿饭吃的,办公桌上的座机嘟嘟嘟没完没了地响,都是外线。
    邵钧知道从昨天到今天积累的一百多个电话是谁打过来的,邵国钢肯定在电话留言里雷霆怒吼着,想掐死他呢。
    而且邵钧猜得没错,邵国钢派的公安昨天确实紧跟着就追到清河,到他临时租的房子找了一遍,没找着人。邵局再找监狱长要人,监狱长说人进监区了,没手机,呼不着,您等24小时吧,邵公子下班儿就出来了。
    每个警员只有这一条外线,平时出了办公室进到监区,坚决不许带手机,也是防备囚犯偷到手机跟外边儿联络。邵钧的武装带上除了手铐和警棍,还有一罐很少用到的催泪喷雾剂,以及一枚标配的警务通,只能警员之间在局域网里互相喊话。
    邵钧心里有种报复得逞了的强烈快感,昨天两家人的订婚宴现场一定乱套了,准新娘被放鸽子,准新郎压根儿没出现,局长大人这个做老公公的,不知道有没有在这么丢脸的场合挺身而出,把儿媳妇直接给娶回家去,或者现场毁约撕合同了。  邵钧不怕得罪人。他总之不想走他爸爸那一条仕途,不跟那个圈子的人沾边儿,所以他们爱谁谁,甭想在邵三爷跟前碍眼。
    退一步说,邵钧即使开罪了人,也有局长公子这个名头罩着,出了事儿他爸爸给他擦屁股,邵国钢给儿子兜着,因此邵钧那些年就更加有恃无恐。
    邵钧按下留言的按钮,熟悉的低哑的声音慢慢传出来,他听着听着,愣了……
    “邵钧,有空回家一趟,我想跟你谈谈,这回咱爷俩都别发脾气。或者,你不想回家,约个时间,我到你那儿找你。”
    “钧钧,还是因为以前的事儿?你就这么别扭,就不能看开了,放下了,成不成?”
    “钧钧,你妈不在了,你爸还在……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爸都在这儿等着。”
    “钧钧,我着急,发火,骂你,也是担心你!你以后这条路,你想怎么走?你今年三十了,你将来……爸爸现在还在任上,你想做什么,我还能帮你开个路。等以后,你老子也卸任了,连帮都没的再帮你,到时候,你小子,你打算怎么办?你一辈子毁在监狱里吗,你有人生目标吗,你生活能幸福吗?……”
    “邵钧,能回来吗?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邵钧按掉不停响的电话,把留言一条一条听完,再一条一条地删掉,清空,手指有点儿抖……
    他捂着脸趴在办公桌上,趴了很久。
    删掉的那一百多条留言,好像一股脑都灌进他的脑袋,循环重复地播放,怎么清也清不掉。
    邵国钢如果五年前跟他说这些话,邵钧肯定投降了,甭跟自己老子较劲了,向对方低个头,认个怂,再回去呗。
    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了。
    回去的路怎么走?邵钧觉着自己已经看不见前方的路,路已经被他自己给堵死了。
    如果一辈子待在清河,他就等于不要他爸爸了。
    如果回去,走他爸爸为他铺好的那条路,永远都不再回来,他就等于不认罗强了,就假装这辈子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邵钧理了理警服,正了正皮带,戴上警帽儿,准备晚间的例行巡视。
    路过监道门口的洗手间,他晃进去解个小手。
    他心不在焉地扯开裤链,掏出家伙,眼皮子一抬,小便池上方墙壁上一幅潦草的图映入眼帘。
    “我靠……”
    邵钧喃喃地骂。
    灰白色粉墙上画着一个裸体男人,身形诱惑撩人,偏偏是用个一模一样的姿势正对着他,抬起壮硕的一条炮筒子,要向他开炮似的!
    画小黄画儿的人颇有笔力,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男人极阳刚的胸膛,大腿,茂密的丛林……
    邵钧这泡尿放的,都快要起生理反应了。
    他心虚地四处寻么,幸好洗手间里也没第二个人。他找不见抹布,只能抄起墙角的墩布在池子里涮涮,把那炭笔画的小黄图涂成一团疙瘩。
    “罗强你丫的……”
    邵钧嘴角扯出想要咬人、掐人的冲动。
    在小礼堂里看完《新闻联播》、《星光大道》,各个牢号结束晚间的放风,已经关门了。
    七班四五个人围着,正在打牌,罗强坐在最靠里的位置,斜靠在床上,遥遥地甩牌。
    胡岩黏黏糊糊地靠在罗强小腿上,一只手从罗强膝盖弯儿下边伸过来,出牌。靠太近了罗老二不爽,腰啊大腿的那些敏感部位,不给抱;离得远了又不能显示出这小妖精在七班牢号里恃宠生骄的地位,大腿抱不到,抱一截小腿也特美。
    邵钧本来还想着大学生白天挨了一脚,可别伤到那孩子薄薄的面皮。他瞄了一眼,瞅见小眼镜儿就坐在罗强下首,专心致志打牌呢,有说有笑地,显然早就让大铺把毛捋顺了,屁事儿都没有。
    邵钧心里满意,知道罗强办事儿利索,于是喊道:“3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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