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野地小河滩边,两个人赤裸裸抱在一起时,罗强的重量压着他,在他耳边声音沙哑,“你不后悔,真的不后悔”;
    罗强自首前两人最后一次谈话,这个人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口气是抵死的缠绵,“宝贝儿,来,让老子抱个”。
    罗强每一回用厚厚的手掌揉他的头发……
    罗强每一回把嘴唇贴在他脑门上,脸上,胸口上……
    两个人之间的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罗强早就知道了,早就把一切就替他筹算好了……
    邵钧扭过脸看着窗外飘扬的黄叶,嘴角坚强地紧阖着,极力不暴露情绪。
    邵局办公室墙上挂着部委颁发的一幅幅奖状、委任书,屋外隐隐还传来一阵阵表彰会午餐会振奋激扬的音乐,这一切都刺痛邵钧的眼,刺着他的心。这些东西是属于邵国钢邵局长大半辈子的功绩,荣耀,一个像邵国钢这样出身低微白手起家的男人,奋斗一生的理想,事业,野心。
    然而,这些东西也是邵钧心头的一口血,邵钧身体上割下来的肉,邵钧这辈子唯一付出的真心,这是罗强自己为自己构陷的后本生的绝境。
    邵钧心口拔凉拔凉的,身体突然后仰下去,冷冷地说:“爸,沉了十多年的悬案,您竟然把案子破了,您这回真是立大功了。”
    邵国钢面孔严肃,冷眼看着人。
    邵钧说:“爸,您又升官了,您又能更上一层楼了,上回是从副手扶正,这回起码能进市常委?没准儿直接调任公安部副部长。”
    邵国钢:“……钧钧,说这些干什么。”
    邵钧冷笑:“爸,我是真心佩服您,您真牛逼。每回都能踩着人往上走,以前是我妈妈,现在是……您没做错什么,您确实是干净清白的,不清白的都他妈是别人。”
    邵国钢发觉邵钧语气不对,皱眉道:“邵钧,你什么意思?”
    邵钧神情痛楚,脱口而出:“您这辈子升官发财,功成名就,歌舞升平,就是拿别人坐牢无期一辈子换来的吗?!”
    “邵钧,你什么话?”
    邵国钢脸色由白转红,由红变青,在办公室里极力压抑着怒火不愿意爆发。
    邵钧低吼:“我就是个大傻子,您都进常委了,进公安部了,罗强就这么差点儿捐一条命!我他妈的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邵国钢神情极端惊异,愤怒,怒吼道:“他是谁?我是谁?!你为一个犯人,你说你爸爸!”
    邵钧也吼:“犯人怎么了?您少升一次官,换一个人三十年,就不成吗?!”
    邵国钢快要气晕了,罗老二算他妈什么人,一个杀人犯!
    “邵钧,你犯什么浑?我是你爸,还是他是你爸?!”
    邵钧吵得满脑袋都是旺盛的火苗,差点儿神经脱线,冲口而出,你不是我爸爸你拿罗强的命罗强苦逼的一生换你那一张狗屁常委的入场券,你还骗我你还瞒着我,我再不认你了!你不是我爸他才是我爸爸!
    话头都到嘴边了,又发觉不对,忒么的吵架吵糊涂了,错辈份了,罗强当然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媳妇,我爱人,这辈子让我最在乎最揪心的一个人,成不成?……这人就算再对不起我,我心疼他!我不疼他谁还疼他!
    邵国钢那天当真无比震惊,恼火,又让邵钧深深地伤了心。
    他为啥故意向儿子隐瞒罗强是凶手的事实?当然不会是为罗强的死活,而是为他儿子。他一门心思都为这小崽子着想,为了邵钧的情绪和安危。
    罗强自首时,在自检揭发纸上写明的,要求见邵国钢邵局长,要求私下面谈。
    罗强面对纪检和公安部专案组两方面严刑逼供,硬扛了半个月,受刑都没招供。罗强头一个就坦白交代给了邵国钢,也正是如此,才让邵局长占了先,在这一系列极重大的反腐打黑案中力拔头筹,抢得头功。
    对于罗强,邵国钢那时心情相当复杂。罗老二竟然选择这样一个时机自首,而且是向他自首,简直就是帮他一个大忙,帮他破了多年未决的悬案,帮他化解了跟儿子的矛盾,并且帮他搞掉姓刘的那一块毒瘤,扫清上位的障碍。此外,罗强枪毙掉的秦秘书,当年正是邵国钢恨到死的人。只是他再痛恨一个人,也不至于犯法、让自己双手沾血,没想到竟是罗强,替他除掉男人的一块心病……
    因此,对罗强这么一个人,邵局长也恨不起来。
    更何况,谭龙炸监闹事伤害邵钧,是罗强见义勇为,救了钧钧一条小命。
    罗强当时跟邵国钢说过几句话,邵局长,你为老子这件事背了十几年黑锅,让你儿子误会你,闹得鸡犬不宁,老子今天做你个人情,还你清白。我罗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个不相干的人替老子背人命债!
    罗强还说,邵局长,你尽可以告诉小邵警官,人是老子杀的,赖不着无辜的人,他倘若心里有火,有气,要杀要剐的,想算这笔账,尽管来找我。
    正是罗强最后这句话,让邵局那时候犹豫了,没有对儿子说。
    邵国钢有自己私心的考量。他满打满算的以为,罗老二这回总之死定了,即便刘部不判死刑,罗强也必然是死。罗强一死,他再跟儿子慢慢讲这里边的事,他儿子再怎么抽风跳脚,反正那家伙已经枪毙了。
    邵国钢是没料到,后来历经几次激烈的庭审,罗强最终没被判死,又活过来了。
    这个人不死,就永远是梗在父子二人之间的大麻烦。
    邵国钢想到了谭龙,想到邵钧的伤,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告诉邵钧实情;罗强越希望他说,他就越不说。他这样做,一方面是提防着罗强,归根结底也是怕邵钧脾气冲动,到狱中找罗老二争执,报复,纠缠不休。罗老二那号杀人不眨眼的暴徒,哪天撒呓挣了,抄起家伙顶着邵钧的头,怎么办?案子总之已经破了,父子之间死结解开了,一家人和好如初,这还不够?还管罗强在狱中的死活?
    邵国钢对邵钧讲故事的时候,巧妙地扭曲了其中一处事实,让故事走了样。
    秦秘书被杀,刘部的副手王奇志也确实遭到灭口,被隐瞒的真相是,两桩案子出自同一人之手,用的同一把枪。
    罗强也曾经用这把枪,抵着邵钧的头颅,最终一念之间,做出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善、最英明的一个决断,放下屠刀,放走了这小孩,这个后来重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傻乎乎的馒头。
    80、第八十章酸甜的果实
    邵国钢那天真让他儿子伤着了,窗外大梧桐树的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地。
    邵国钢铁青着脸,忍着难受:“邵钧,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满意?”
    邵钧茫然地望着窗外,不说话。他还能让他爸爸怎么做,现在吵,闹,还有用吗,怎么做能挽回罗强的无期?
    而且,这能算是他爸的“错”吗?
    他爸爸做错什么了?
    邵国钢说:“钧钧,你小时候,有几年过得不幸福,是你爸对不住你。我现在想补偿你,你给你爸机会吗?你回家吧,行吗?”
    邵钧死死咬着嘴唇,不点头,眼中的水逼在眼眶边缘,一只脚踩在悬崖边。
    他不能点这个头。他倘若这一回给他爸爸机会,就等于再也不给罗强任何机会,彻底结束一切,让罗强那个罪有应得的大混球,蹲在清河监狱三十年,蹲到老,蹲到死,为这个人前半生所犯下的无数罪孽,彻彻底底地偿债。原本就是这混球该偿的债,栽在姓邵的一家子手里,这人一点儿都没冤枉,报应。
    邵国钢粗糙的手指抚在桌子上,因为情绪激动而双眼发红,做着最后一丝努力:“钧钧,上回在医院里,你答应过,忘了吗?”
    邵钧嘴唇嗫嚅:“……”
    邵国钢说:“你答应过,只要老子能破了十多年前的案子,让你妈妈地下有知,安心了,真凶也伏法了,你就不再计较以前的事,你就愿意回家。钧钧,答应你爸的,算数吗?”
    邵钧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水雾……
    厨房温暖的灶间里,罗强背身站着,宽阔的肩膀笼着灯火,给他捏小烧卖,灶头上火光温暖,明亮。
    他想起他亲口对罗强讲过的话。
    罗强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确认,你当真向你爸爸保证,如果他能破案,抓到当年的凶手,你就离开清河,过正常人的生活,是吗?
    他那时候骄傲又自信地拍着胸脯跟罗强保证,你放心,我不会离开这里,我永远都不撇下你……
    邵钧直到今天才明白罗强心里一直在想什么,直到今天才明白,是他错了,他大错特错,是他的固执、任性、轻率当年伤害了他爸爸,如今又害了罗强。是他自个儿一步一步把他最爱的人推向深渊,甚至是逼着,赶着,促使罗强最终选择了自首,踏上一条绝路。
    邵钧眼眶通红,紧咬着嘴,咬到疼,咬到下唇出血。
    两个亲人,他必然要对不住一个,要舍一个。
    邵国钢现在什么都有了,事业,官位,钱,家,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女双全。
    可是罗强什么都没了。
    那天,邵钧从局长办公室夺门而出,撞开门口抻着脖子听热闹的两名小警帽,冲下楼,飞奔而去。他没办法跟他爸说实话,他除了耍赖、失信、食言,已经没别的可以面对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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