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等他上了堤坝,一切已成定局。
    果然,钦差不再多问,一路送他至小梁堤前,眼见杨昭就要上堤,钦差憋了半天还是迟疑地问了句:“万一……‘人堤’失败了怎么办?”
    “若失败了……”杨昭望着远处的堤坝,平静道:“下官便从那里跳下去。”说罢,带着一群民夫离开。
    一句话说得毫无波澜,却让钦差迟迟开不了口,良久,他理了理官袍,郑重其事地向聂偿恩的背影深行一礼。
    只愿碧草长青,气存万古!
    **
    即便洪峰未至,松江此时的水位已几乎与长堤持平,江水随浪溢出些许,远望去,仿佛勾连了天地。
    狂风越来越大,风中的湿气渐重,昏雾四塞,咫尺间不能相辨。
    烈烈风中,杨昭一步步,坚定地登上长堤。
    他的身形单薄,气魄却如擎天捧日,但凡竹帛所载,丹青所画,都不足以描述万一。
    一道闪电劈开暗雾,一滴、两滴……雨水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来得迅猛又急速。
    不远处,肆虐的洪水巨浪滔天,仿佛野兽般扑向堤坝,七千余民夫依次站成三排,组成三道长约两里的“人堤”。
    “轰隆隆”地声音似远似近,如今已是背水一战,他们无所畏惧!
    第一波的浪头打来,浪里翻涌着巨石和断枝,小梁县的堤坝承受不住重压,出现了约莫半里的决口,几百人堵在裂口处,有人被洪水卷走,有人被石块砸中,一个人倒下,后面立刻有人堵上来,沙石扎破他们的鞋袜,尖利的断枝刺破他们的皮肤,伤口浸在污水中,疼得撕心裂肺。
    暴雨像亿万条长鞭抽打堤坝,将裂口越撕越大,雷声震耳,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声势骇人。越来越多的人用身体堵上决口,成为“人堤”不可缺失的一粒沙,血未冷,心还热,他们坚信人定胜天!
    一日一夜过去,七千民夫几乎不眠不休,到了后来,就连不少百姓也冲上堤坝,甚至官吏们都帮忙搬运伤员。
    泥水当头浇来,杨昭的脸上糊成一团,口鼻中尽是泥沙,眼睛又胀又疼,远处巨浪压来,不知带着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划破他的后背,衣衫裂开,一条长长的血口冒着鲜血,急速地掠夺他身体的热度。
    “夫人!您看!”堤坝不远处,香玉一脸震惊,心神震动之下,竟不顾尊卑地拉了把正在帮忙安顿伤员的林氏。“那、那是……是少爷!”
    林氏随之望去,一双美目骤然睁大,那个年轻人的左背下方,也有三颗并行的香疤!
    怎么可能?!
    血液直冲脑门,林氏猛地站起来就想冲过去,这时香玉已经回过神来,匆忙拉住她:“夫人,那边正危险,您过去他们还得分心照看您。”
    是啊,她怎么忘了……
    林氏颓然地停步,又忽然狠狠抓住香玉的胳膊,急道:“是不是他?是不是聂偿恩?”
    她只是远远见过聂偿恩数次,看得并不清楚。
    香玉疼得脸色泛白,心中却高兴得想落泪,大力点头道:“正是聂大人!”
    “……是他。”
    一瞬间,许多事在林氏脑子里变得清明,之前她心甘情愿自欺欺人,如今回头一看,竟满是破绽,她真是太糊涂了……
    林氏望着聂偿恩的背影,双眼泛泪,那会是她的儿子吗?
    是了,一定是。林氏的目光变得坚定,如此中正强立,静正不迁,才该是他们沈家的后代!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道金光刺破厚重云层,那是初升的朝阳,是万物生发的希望。
    湖州,终于破晴。
    ☆、第66章 农门天骄end
    杨昭从昏睡中醒来,他一睁眼,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位妇人,有些眼熟,好像是聂向文的生母林氏。
    对方见他醒来,眼泪唰地掉落,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哭道:“我的儿,你可终于醒来了,都是母亲的错……”
    这……怎么回事?
    杨昭脑子还晕乎乎的,那天刚从堤坝上下来,他就晕了过去,连日来的心力憔悴和体力透支,让他再难支撑。
    “洪峰结束了?”
    林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她坐直身体,擦了擦眼泪,笑着说:“这一次是结束了,听知府大人说,上游几个州府已经停止了暴雨,水位开始回落。”
    杨昭松了口气,疑惑地看着林氏:“您是……?”
    林氏眼底又是一热,她忍了忍才道:“我是京城沈家,沈太傅的儿媳林成碧,是你的亲生母亲。”
    原来林氏当日见了聂偿恩背后的香疤,加上本就对他莫名的好感,心中已信了十分,她终于决定彻查当年之事,州府官员为了巴结她哪里有不愿的,一查便查出聂向文与聂偿恩的真实身份,那些事并不隐秘,此前不过是林氏不愿细究罢了。
    聂偿恩从小不受重视,在聂家有如仆人,聂大富和马氏甚至曾打算扔了他,后来聂大富的姐姐来劝,说是兴许日后有贵人来寻,他俩这才留下了聂偿恩,并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
    偿恩,偿恩,偿还谁的恩?
    后来,聂偿恩分家独出,转头便不知去向,聂大富与马氏早已对所谓的“贵人”不抱期望,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直到不久前林氏寻来。
    聂家心虚不已,又抵不住沈家的诱惑,铤而走险给聂向文点了香疤,拿着当年的信物找上了林氏,要聂向文冒充沈家血脉认祖归宗。
    其实林氏初见聂向文并未生出熟悉和亲近感,她在聂向文的身上找不到沈林两家的影子,可她害怕失望,面对信物和香疤,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什么都不想追究。
    整整二十年,她太想念她的孩儿了。
    “是母亲对不起你,呜呜……”林氏说着又哭了起来。
    听了林氏的话,杨昭并不如何吃惊,他心中早已怀疑,不止是聂大富与马氏的区别对待,就连长相都是聂向文和他们更像一家人,而自己多半是捡来的,只是玉简中没有提过,他便不曾深究。
    看来,玉灵所说的任务难度提高,也包括了其中透露的信息。
    他需要更信任自己的判断。
    **
    进入八月,此次洪灾终于宣告结束,湖州十二县被淹了八个,其中以青永、德丰两县最为严重,一时间孤坟千岗,方圆百里不闻鸡犬之声。
    洪峰走了,洪水还未退,水患带来的伤痛非一朝一夕可解,灾后重建是历时良久的过程。
    钦差留在湖州督办洪灾善后事宜,杨昭终于能回到杏阳县,离开府城那日,百姓堵满了长街两侧,一眼望不到头,不论长幼,不分性别,在杨昭所经之地纷纷拜倒,齐声高呼:“恭送聂大人!”
    声传千里,响彻天地!
    杨昭一路致谢,短短几里路,足足走了两三个时辰。
    等杨昭同百来个民夫一道进入杏阳县的地界,俆妙君已在城郊二十里外迎他,杨昭见她气色红润心中渐安,尽管时有书信联系,但不见面心中总是挂怀。
    林氏也下了轿,她知道偿恩娶妻张氏,此时她握着对方的手细细打量,见张氏俏若春桃,清素若菊,比京中的官家小姐们还要端庄得体,心中欢欣不已,又在得知张元彤已怀胎三月后,高兴得哭了出来。
    沈家,会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同样兴奋的还有杨昭,他难得一见的痴呆相,尽管几世任务他做了无数回父亲,可依旧不会少半分感动,每当他们离开一个世界,最舍不得的,永远是子女们。
    其余民夫纷纷上前道喜,有富户说要为小少爷塑一座金身,桂七则表示想给小少爷做个护卫,一行人暂且忘记上下尊卑,说笑着往县城而去。
    远远的,他们已经看见了杏阳县的城门,老旧的砖石斑驳了岁月,留下历史的痕迹,有几位民夫当场跪下,亲吻脚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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