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钰亲自搀扶郑守福来到僻静的后院寝室里休息,这里与前院引凤楼相隔数道院落楼宇,加之风大雨大几乎听不到喧哗声。
    情绪平息后喝了碗姜汤,郑守福将身边伺候的挥手打发出去,白钰看出老爷子有话想单独说,也示意陪同的汪新奎等人到前面看看整理火灾现场的情况,只留钟离良在门口走廊守卫。
    手捋胡须,郑守福幽幽道:“唉,人生就是一场戏。”
    戏?
    这样的话从耄耋之年的郑守福嘴里说出来太奇怪了,而且语境、场景、时机都不对。
    白钰莫名其妙看着对方,没有说话。官至正厅,在很多时候必须沉得住气,宁可慢半拍,不能过于急躁而陷于被动。
    郑守福继续捋着胡须,道:“福兮祸兮,一把火烧掉引凤楼,全湎泷都知道里面宝贝烧得半件不留,以后大概再没人觊觎我郑家财物了,每年也不用为着家族子弟争先恐后意欲瞻仰绞尽脑汁。”
    “噢,老爷子……”白钰只说了小半句,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但并不胡乱猜测,这与他的身份地位不相称。
    “请小贡进来吧。”
    郑守福道,没多会儿站在后井走廊间的郑贡快步而入,极为关切地看着自家爷爷。
    郑守福轻抚嫡孙手臂,眼中流露出慈爱欣慰之色,良久道:“郑家遭此大难,今夜当着白书记的面我要吩咐些事,小贡务必做到。”
    原来请自己当公证了!白钰恍然想道。
    郑贡却略有不安,低声道:“请爷爷吩咐。”
    郑守福继续捋着胡须,道:“守福自承嗣郑家家业以来,勤笃恳劳,辛节励志,率族人安居乐业读书上进,家族经营亦稳健有成累利叠润。然奸邪小人图谋郑家祖传之物悍然纵火,毁我心血灭我传承,实乃数十年来郑家奇祸大耻!守福无德无能无为,未能守住基业光耀我族,深惭而愧疚之至!守福即日起辞去族长闭门思过,由郑家守字辈老人共同推举新族长,届时恳请白书记到场作证!”
    郑贡“卟嗵”跪倒在地,垂头落泪却无话可说。传统大家族与官场一样采取一把手负责制,类似引凤楼被烧毁这样的大事虽说属于不可抗拒的刑事案件,但族长必须站出来勇于承担责任,否则难以服众。
    白钰肃容道:“敬佩老爷子担当的精神和勇气,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我个人尊重老爷子的选择,同时我想代表市委市正府作两点表态,第一郑氏祠堂是郑家基业也是湎泷宝贵的文化遗产,正府将责成有关部门拨款并协助引凤楼的重建工作;第二郑氏家族族长交接仪式也是岭南传统文化的组成部门,我还有相关市领导肯定到场见证历史时刻!”
    “老朽谢谢白书记!”
    郑守福颤巍巍起身与白钰热烈握手,郑贡也一迭声地表示感谢。
    两天后郑氏家族守字辈经过讨论共同推举郑守维为新一任族长,郑守维是郑守福叔伯弟弟,今年七十五岁,为人谦和朴实在族内声望颇高,其子郑苒在香港开了家外贸财务公司,资产数千万。
    让郑守维挑起郑氏家族担子也暗含让郑苒多作贡献的意思,毕竟重建引凤楼耗资甚巨。
    郑氏家族新旧族长交接仪式放在郑氏祠堂门楼前,背后就是烧得焦黑残破的引凤楼,使得现场气氛颇为悲壮和凝重。
    白钰和汪新奎、郑贡、闵学君以及岳汉城等市区领导出席观礼。
    简短的交接仪式后,郑氏家族子弟引导众人到石牌坊右侧临时搭建的凉棚里喝茶,随即关闭连夜修补好的祠堂大门并由钟离良等人守着,偌大的祠堂里只剩白钰和新旧两位族长。
    参加仪式前,郑贡和岳汉城都暗示族长交接会有一道“最神秘的程序”,没想到自己有幸参与见证,心里又好奇又高兴。
    再度站在一片废墟的引凤楼前,郑守福长吁短叹后驻着拐杖来到东侧一溜厢房,开锁进了那间墙上挂着近现代郑氏家族名人的屋子,再开锁来到里屋,这才郑重其事道:
    “这串钥匙代表着郑氏家族最核心机密,今天由白书记作证,我带你俩看过之后正式移交给你,今后即使嫡亲儿孙也不准踏入此间半步,唯独下任族长方有此权限,切记!”
    “好的,我记住了。”郑守维应道。
    郑守福掀开西墙木壁一幅山水画,木壁上有块巴掌大小淡褐色与其它木板色泽略有差异的区域,单手轻轻一推,原来是块可移动木板,里面露出三个锁眼。
    “看好了钥匙上都有编号,按顺序一、二、三从左往右开,”郑守福示范道,“墙里面是保险柜门所以次序不能乱……”
    顷刻间木壁里面一阵“轧轧”的声音,然后整片墙缓缓向内斜了约三十度,正好腾出可供一人进入的缝隙。
    郑守福拿了根荧光棒在前引路,白钰走在中间,最后是郑守维。通道呈狭长型,两侧都是鹅卵石筑成的内壁极为牢固,拐了两道弯后眼前陡地一宽来到一间密室。
    密室四壁同样都由鹅卵石混合未经焙烧沙质黏土与黏质沙土拌合而成,坚硬如铁且防潮防湿,即便如此整个一圈都堆放着风干的药草枯藤,既能防止蚊蝇侵袭,又能吸收水分水汽。
    室密正中墙顶镶嵌着两颗珍珠,如鸽子蛋大小、浑圆无瑕、晶莹剔透。郑守福进了密室把荧光棒关掉,密室里顿时充盈着绽放出浅蓝和橙红混和的荧光,美丽得好似仙境里的七彩霞光,淡淡的,朦胧的,又略带几丝神秘。
    光源便来自这两颗珠子!
    郑守维都看直了眼,白钰见多识广可也头一回亲眼看到——
    郑守福道:“珠宝中的名器夜明珠,大清末代宝籍记载共有九颗,其中两颗在我们郑家,就是这俩!《慈禧陵墓被盗案》记载,慈禧藏宝单中有颗夜明珠重4两2钱7分,当时定价1080万两白银,到光绪元年涨了十倍,再到民国37年又涨到100倍,差不多天价。这两颗虽小了点贵在一对而且品相上乘,当属无价之宝。”
    “的确的确。”白钰点头称是。
    郑守福又指着东侧一排柜子道:“去年提及的‘灵智石’置于第三格;对了这里还有……”
    他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掀起密室中间方桌桌布,玻璃台下赫然密封着一卷画轴,瞬间白钰险些脱口说出来——
    明代摹本《寻隐者不遇》!
    同样尺寸的中堂水墨画,同样画着一座大山,一条溪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手拿鱼竿坐在凉亭里,画意苍茫清幽有股悲凉落寞气氛,左侧“寻隐者不遇”五个字撇如匕首,捺如切刀,正是建文帝练就的瘦金体风格。
    与柏家收藏不同的是,画卷用的是明代车书楼的回文宣,墨则是明代制墨大师程君房的歙墨,可见郑家子弟将《寻隐者不遇》交给柏家前请高手精心揣摩之下临摹的更具权威也更有研究价值,毕竟时间点相当接近真迹。
    之前吴伯煞费苦心,屠郑雄则以亲家身份都未能踏入引凤楼得偿所愿,而白钰去年摆出丝毫不感兴趣的姿态,反而阴差阳错之下近距离亲眼目睹,实在造化弄人啊。
    在夜明珠珠光照耀下,白钰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画卷,眼睛却如精准的扫描仪将画卷每个细节深深刻到脑海里,嘴上闲闲淡淡地说:
    “很老的画,保存至今实在不易,是不是真迹?”
    “好像是摹本,老朽对书画一行钻研不深无从领会,”郑守福指着落款道,“大明乙卯年冬,至今好几百年了,之前很多人包括市领导都想看它,搞不清楚原因。”
    白钰堪堪扫描完毕,目光转到别处道:“看样子引凤楼只烧了一部分祖传物品,份量重、价值高的都藏在密室?”
    郑守福坦率道:“祠堂、引凤楼戒备再严都挡不住明火执仗抢劫的,更别说有些领导打着文物招牌试图染指,数百年来郑家一直采取这样的方式……”
    他指指西北角落,又指指上方续道,“引凤楼主、侧楼陈列着近百年来家族保存下来的精品,烧毁于大火真的令人痛心;但更久远的防患于未然都收藏于此,每年清明祭祖子弟参拜瞻仰或有贵客光临,有绳式升隆板把灵智石之类运到侧楼,再由嫡系子弟予以摆放……年纪大了做这些活很吃力,幸好以后不需要了。”
    白钰连连颌首,欣慰道:“核心宝贝都在就好,郑家依然是世传家学渊源深厚的郑家,很好,很好。”
    郑守福得到夸奖也颇为受用,捋着胡须道:“这里还有我郑家在明代先祖手书札记,不过是清代摹本,真迹上世纪末就送到省银行金库保管。”
    “听说郑家就兴起于明代,当时是岭南地区很有影响力的名医?”白钰问道。
    郑守福对天拱拱手,道:“先祖郑吉墀曾作为宝船六大名医追随郑和下西洋,立下显赫大功,也因此与柏家等深深扎根岭南传至今日。”
    白钰边游览柜架里的各类札记、笔记、文稿和古玩珠宝,边漫不经心道:
    “先祖名医应该留有关于下西洋的珍贵资料吧?”
    郑守福招手将郑守维叫过来——郑守维仍在痴迷地研究《寻隐者不遇》,手指在玻璃上比划显然是书法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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