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看出来驿丞很想草草了事,不愿意深查,浅浅一笑,示意赵胤走出杂物房,小声问道:“侯爷,何时去皇陵祭拜?”
    赵胤看她一眼,“长公主翻了皇历,明日不宜祭拜。定在后日辰时。”
    时雍哦一声,笑道:“我都想去寻宝了。”
    赵胤哼笑,没有回应。
    时雍道:“今儿听长公主说完,我心里都有些遗憾了。满屋黄金,还全是珍罕之物,那是怎样的光景?当年,以永禄爷的兵力,完全可以派兵夺宝,为什么竟是没有将宝藏取出?”
    赵胤看着她晶亮的眼睛,一副小财迷的样子,迟疑片刻,慢声道:“一是墓底机关重重,当年懿初皇后为寻找永禄爷下落,曾掘地探挖,一无所获。二是永禄爷不肯。”
    时雍诧异,“不肯?”
    赵胤道:“永禄爷起兵靖难那年,粮饷严重不足,懿初皇后也曾建议永禄爷……盗掘狄太祖皇陵,被永禄爷否决了。”
    时雍不解道:“行军打仗日费千金,处处要用银钱,永禄爷为何不肯?”
    赵胤沉默了许久,说道:“有人只问功利,有人却要问心。有人执天下仍遭唾弃,有人只执一壶却笑傲春秋。”
    时雍眯起眼审视她片刻,笑了起来。
    “永禄爷大格局,我是很难理解的了。我大概就是侯爷嘴里只问功利,哪怕手执天下也会遭人唾弃的家伙。而侯爷么,只执一壶,也可笑傲春秋。”
    哼!
    赵胤斜她一眼,“少拍马屁。你心里不这么想。”
    时雍扬扬眉,“侯爷知道我怎么想的?”
    赵胤道:“这男人怕不是傻?”
    噗!
    时雍再也忍不住了,强压着低低笑了起来。
    “不不不,我这种小格局的女子,当真是佩服你们这种大英雄的。只不过……”
    她眨了眨眼,又将善抓逻辑漏洞的眼睛落在了赵胤的脸上。
    “永禄爷起兵,是洪泰末年,侯爷还没找地方投胎呢,怎么就知道这些细节了?”
    赵胤许久没有回答。
    二人站在杂物房的风口上,夜色凄迷,夜色骤冷,时雍只看到他的衣角飘动,不闻其声。
    “侯爷?”
    赵胤一叹,“先帝亲口告知。可惜我投胎太晚,没陪先帝靖难。”
    呃!
    时雍翻了个白眼。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战分子。”
    赵胤轻哼,“男儿自当百战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凉风从阴山山脉呼啸而来,仿佛挟裹着震天的兵戈,将那些昔日征战沙场的剪影送入脑海,如潮滚滚。
    “阴山一战,伤亡无数。先帝言,死战未退。”
    时雍听赵胤说起发生在阴山的数场战事,不由有些困惑。
    “你不觉得奇怪吗?先帝连宝音长公主都不愿意细说的事情,为什么却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她又犯了逻辑病。
    赵胤却十分平静,“长公主是女儿身。先帝身为人父,怎会让她听太多血腥之事?”
    这么解释也算有道理,但是时雍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太对。
    毕竟赵胤不是赵樽的亲儿子,赵樽这般待他,未必也太过亲厚了,难怪会引来赵焕的嫌恨和愤愤不平,换了旁人,大概率也会觉得赵樽是疯了吧?
    二人又低低说了会儿话,时雍对阴山皇陵发生的一切,更好奇了。
    神秘的皇陵,诡异恐怖的机关,价值连城的宝藏,无一不挑战着她的神经。
    这时,驿丞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
    说来也巧,嘎查村还真有失踪的人,还不止一个。
    有外地来的客商,有一个本地放牧的村民,统共有六个,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没了这么多人,嘎查村还这么平静?
    驿丞对着她审视的眼睛,很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速去知照家眷,明日天一亮,就让他们前来辨尸。”
    时雍道:“大人,明日再认尸,不会太迟吗?”
    家里有人失踪,得多着急啊?
    哪有把认尸拖到明天的?
    驿丞向来是这么办事的,闻言很不高兴,可这几个南晏人都不是寻常人,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让他丢了乌纱。不得已,他只能强装笑意。
    “郡主有所不知,我已派人去禀报达噜噶齐,督官大人想必明日就到。有上官在,对死者也有交代。”
    达噜噶齐北狄地方上管辖军政、民事和司法的官员,也是驿丞能联系到的离阴山最近的官员。
    虽然明知道驿丞所为是“甩祸大法”,但说到底这是北狄内政,时雍和赵胤不便多言,只得静观其变。
    二人正要告辞出来,不曾想,元驰竟然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玉姬来了。
    “我想看看。”玉姬面若冰霜,说话没头没尾,不招呼人,也不给任何人的面子。
    元驰有些尴尬地帮她解释,“阿胤叔,玉姬想看看,大巫也失踪许久了。”
    大巫确实也算“失踪人口”。
    赵胤点点头,没有拒绝,旁人也就不好再多话。
    玉姬走向那快青布包裹的尸体时,差点将元驰的手背都抓破了。
    她很紧张,大家都看出来了。
    元驰皱着眉头,不让她靠得太近。
    “就这么看就行了,你别走近。”
    时雍一笑,“走近,大概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样的尸体还能把人认出来,那就是有鬼了。
    玉姬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当尸体彻底出现眼前,她眼睛微瞪,突然捂嘴干呕起来,根本就不敢再看。
    元驰连忙抚着她的后背。
    “早就说了,让你别看,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尸体,都会胃不适,更何况是怀疑的玉姬。
    元驰生怕吓到她和腹中的胎儿,安抚了玉姬,又对着她的肚子说话,“儿子别怕啊,有你爹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
    玉姬很讨厌他说是儿子。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是儿子,我要掐死的。”
    玉姬是一个缺少文明生活化的人,她当众说出这句狠话,没有给元驰半分脸面。
    元驰再次尴尬。玉姬却不管他,掩面退了两步,目光一怔。
    她看到了放在另一边的死者随身物,身子突然轻微地颤抖起来。
    “大巫?”
    她低声喃喃着,突然推开元驰的手,扑上去从中捡起一个撕碎的布结,拿在手上,慢慢抬高,对着杂物房挑得透亮的灯火,瞳仁渐渐放大。
    “是大巫的东西,是大巫……是他。”
    不待声音落下,玉姬又猛地回头。
    “双生鼓呢?双生鼓在哪里?”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腔调,元驰怕她出事,赶紧扶稳了她。
    “你别激动,只是一个布结,还说不清楚是不是……”
    “是他。是他的东西!”玉姬很肯定,抓住元驰的胳膊,指节都发白了,“双生鼓呢?”
    她再次质问,眼睛是盯着赵胤的。
    赵胤道:“没有。”
    玉姬看着他肃冷的目光,身子一软,声音都散开了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呢?”
    双生鼓和大巫同时不见,如今大巫找到了,双生鼓却不知去向。
    玉姬突然扭头,盯住元驰道:“是不是被狼叼走了?我去找!我这就去找。”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元驰眼睛一闭,突然气沉丹田。
    “够了!”
    玉姬身子一僵,顿步回头。
    “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你去找狼群,找双生鼓?我看你是想去送命。”元驰也是个有脾气的纨绔子弟,虽说对女子素来温柔,可这几天没少为了玉姬忍气吞声,这一暴躁起来,也有些吓人。
    他不管玉姬什么表情,走上去将女人拦腰一抱。
    “缺心眼的东西。你想死,小爷还不想陪呢!”
    说罢,他朝赵胤和时雍招呼一眼,恶狠狠地将挣扎的玉姬抱走了。
    出去许久,还有吼声传来。
    这真是奇葩的一对。
    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驿丞抬袖子试了试脑门,“侯爷,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议?”
    这家伙早就想溜了,赵胤看他一眼,默认。
    时雍同赵胤一起走出来,谢放默默尾随在后,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低低的脚步声。
    一直到赵胤把时雍送回厢房,时雍才打破了沉默。
    “侯爷,玉姬此人虽是脾气古怪,但不会说谎。”
    赵胤点头,迟疑一下道:“原以为大黑带我们去,应是那个刺客……”
    谁料,竟是带着双生鼓失踪许久的大巫?
    时雍眯起眼睛,“我相信玉姬的判断。大巫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与她极为亲近,她不会认错。”
    可是,那人若是大巫,为何会死出现在此,又死在狼群里?
    还有那个让玉姬念念不忘的双生鼓,又去了何处?
    ……
    第二天,天刚见亮就来了个叫卓格的督官,他做事周全,同行的还有尸检鉴定吏役,也就是仵作。
    卓格十分官方的先拜见了二位公主,又见过赵胤等人,然后一板一眼地带着仵作验尸。
    这位仵作看完,直接道:“此人死于狼口。”
    众人闻言,连连称是。
    在狼群发现的尸体,这个说法几乎没有疑虑。
    不料,时雍却笑了一声,“何以见得?”
    仵作看她是一个年轻女子,目光有几分不悦,指着尸体的脖子道:“但凡被野物咬死之人,尸肉不见齐整,多见齿咬的痕迹,其身爪痕分明,伤处成窟,深可见骨……经我翻看此人遗体,骨上亦有齿痕,显然是被狼咬死无疑。”
    说得很有道理,也符合尸体的特征。
    督官和驿丞连连点头。
    仵作还特地看了时雍和赵胤一眼,目光里隐隐有几分得意。
    时雍道:“未必。本是在狼群里发生的尸体,有这些特征不足为奇。狼又不是不吃死尸的野物。”
    仵作拉着脸,一脸不高兴,“郡主,莫非有别的高深见解?”
    时雍咳嗽一下,淡定地道:“高深谈不上。我只是见过被狼咬死的人罢了。”
    “哦?”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时雍道:“若是被狼生生啃咬而死,此人必定会因为疼痛而握拳抱头,身子蜷缩成团,不会是这般直挺挺的模样……”
    仵作哼声,“千人千状,不是人人都会如此。郡主以偏概全,难以服人。”
    时雍扫他一眼,勾了勾唇,“待我仔细勘验尸身,会给你答案。”
    昨儿夜深了,光线不好,时雍没有办法剖脸。今日天光甚好,她也不介意在这位北狄仵作面前露一手,便当众拿了刀子,剖开被撕咬破损的皮肉……
    约摸一刻钟后,她停了下来,在众人的大惊失色中,淡淡地用刀尖指着那个颅骨的手肘骨节处的伤痕,正色道:“这才是致命伤。此人是被棍棒等利器敲击头颅而死,还有手脚上的击打痕迹……”
    说到这里,她擦了擦手,淡定地走向赵胤,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侯爷,依我看,此人的死亡特征,与我们在吉达村古井秘道外见到的,玉姬那几个狄人族胞的死亡方式大体一致。”
    如此,也进一步佐证此人确是大巫了。
    赵胤点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有匪徒当街行凶,杀伤士兵数人——”
    从昨夜开始,驿丞就派了士兵换班巡逻,目的是为了在南晏人面前做做样子,哪曾想,会遇到匪徒。
    驿丞头都大了。
    督官厉色:“抓到人没有?”
    来人低垂着头,“没有,此人武艺高墙,我们奈何不得,他,他追着我们的人杀,这会儿杀到驿站来了……”
    督官脸色一变,“走,看看去。”
    驿丞紧跟着他走了两步,突又顿步,瞥一眼赵胤。
    “侯爷,可要同去?”
    这是想让赵胤壮胆么?
    时雍看他这怂样,有点好笑。
    赵胤却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请。”
    “侯爷,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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