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战还在持续中。
    张延龄说是要亲自带兵冲锋陷阵,但也就是嘴上说说,玩命这种事还是交给当兵的去干比较合适。
    他带兵适当出去巡视一圈,也就回到虎峪口的土城内。
    随着战事的推进,各处的战报如雪花一般纷至,以战报来分析,战事惨烈中又卓有成效。
    “报,西二营与贼血战,杀贼二十余,死伤弟兄十六,贼败逃。”
    “报……西四营与贼遭遇,正在交战中。”
    “马上传令,调西路各营,往大路口方向靠近,增援西四营。”
    “报,南一营遭遇贼军,不敌,正撤退。”
    “谁让撤的?南边各路人马给我一拥而上!”
    ……
    因为是分兵作战。
    又是夜战。
    战局还是比较混乱的,此时更多是需要靠各营之间的协应,毕竟鞑靼人在虎峪口周边也布置有至少数千人马,战斗力还很强悍。
    “建昌伯,看来鞑靼的主力人马都在南边靠近官道的区域,不如南路继续回撤,调动东西两路的人马,往南路靠近,诱敌深入之后再用神机营与之一战。”
    王守仁分析了战局,看过周围的地理形势之后,似乎是找到了诀窍。
    其余各路人马都没遭遇到像样的鞑靼人马,都是在跟鞑靼的散兵游勇作战,只有南边的人马,本身一营就有三百多将士,居然遭遇之后败退。
    张延龄点头道:“言之有理,看来要把注意力放在怎么应付南路鞑靼的主力!”
    此时张永一路小跑过来,他才刚知道张延龄回城的事。
    “建昌伯,听说……已经杀了鞑子了?”
    张永最惊讶的,是从别的人口中得知,已经取得了鞑靼人的首级。
    这就很可怕。
    不管自己这边折损多少,只要能拿到鞑子首级,哪怕只有一两个,也足以让张延龄吹牛逼了。
    大明朝中叶的对外夷之战,一场“旷世大战”的结果,也难以拿到十个鞑靼人的首级。
    张延龄这才小试牛刀,好像已经开荤了。
    张延龄道:“不但杀了,现在各处战报汇总,可能已经有二三十个鞑子人头在等着往这里送。”
    “别开玩笑。”
    张永是绝对不相信的。
    二三十?
    你怎么不说二三百?
    真当我是军盲,连西北最基本的局势都不了解的?
    你能拿二三十个人头回来,别说是加官进爵,估计以后西北你就要说了算。
    “王……军师,具体情况如何?”张永不想去问张延龄,觉得张延龄是在吹牛逼,只好去问王守仁。
    虽然他看不上王守仁,但觉得这年轻人至少不会像张延龄这般满嘴跑马车。
    王守仁现在根本没心思回答张永的问题,他正借助着火把的光亮,在纸上画着什么,然后对着其中一点道:“这里的地形很适合埋伏,可以先调东西各两营的人马,加上南路人马,有一千左右,完全可以伏击来犯的鞑靼人。”
    张延龄也看了看图纸,点头道:“很好,那就照做吧。”
    王守仁道:“若是隔空指挥,怕是不太行,这里是主战场。”
    “那还等什么?老王你赶紧跟我各带一路人马,往这里去……”
    张延龄也知道,这种夜战,很难让各处统一调配,把消息传过去还不知要多久,要来个诈败回撤,还要突然伏击,在没有提前预案的情况下,就只能主帅亲力亲为。
    张永眼看二人要亲自上阵,急道:“两位祖宗啊,你们又要整哪出?到底杀没杀鞑子?要是杀了,到底杀了几个?”
    ……
    ……
    天终于亮了。
    夜战结束。
    此时的张延龄和王守仁,正骑马立在一处土丘上。
    之前一个多时辰,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鞑靼人出动了至少两千的骑兵,而大明朝边军出动人马还没有对方多,但因为明军占据有利地形,几轮俯冲之后,加上火器的配合,总算是将鞑靼人给击退。
    也是因为明朝边军将士不畏死。
    知道当逃兵要被灭族,老婆孩子都要跟别人,也知道死了还有十引盐引做安家费,将士们其实也都很实在。
    只要觉得利益够,命还是可以拼的。
    正是靠大明朝将士的浴血奋战,才终于将鞑靼人赶跑。
    “报,鞑靼人往白羊口方向败逃。”
    当消息传来,张延龄周围这群将士的斗志还是很高昂的。
    王守仁道:“应该追击。”
    “嗯。”
    张延龄点头。
    此时张永在宋明顺等人的陪同之下,骑马而来,他们也是听说了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赶紧来增援的。
    宋明顺虽然作为京营的带兵千户,但任务并不在南路,所以当他取得一些胜绩,回关城要去邀功,才知这里有更大规模的一场战事。
    但来的时候,战事完全结束了。
    “这……老天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永骑马上了土丘,放眼看下去,人差点没坐稳从马背上摔下来。
    眼下不用问到底有没有杀鞑子这种蠢问题了。
    下面一处山坳里,堆满了尸体,有大明将士的,但看起来鞑子的尸体更多,这要书数起来……
    别说是二三十,说有一二百也没人会怀疑。
    “宋将军,你手下还有三四百的精良骑兵,火器和兵刃折损应该还在可控范围内,现在命你带人往白羊口方向追击。”
    张延龄调宋明顺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宋明顺去追击。
    昨夜宋明顺负责的是东路,真正遭遇到的都是鞑靼人的杂鱼,本来张延龄就是要用优势兵力保证各路人马的硬度,保证可以有一两路可以取胜。
    现在看起来是全面取胜。
    既然宋明顺麾下的东路人马折损很轻,追击的任务自然也会由他们去进行。
    张永道:“建昌伯……穷寇莫追啊。”
    张延龄冷声道:“我看张公公你读兵书是读傻了,现在鞑子跑了,我们不乘胜追击,难道还等他们休整过来之后,再跟他们来一场血战?”
    王守仁也道:“如今看来,在高山卫和天成卫周边的鞑靼人马,都是从白羊口涌进来的,至于偏头关所陷而进的鞑靼人马,都在西路大同一线,此番必须要将东路鞑靼人赶出白羊口,并将白羊口给扼守住!”
    在作战方略方面,王守仁跟张延龄有很多共通点。
    那就是敢冒进。
    知道鞑靼人其实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来抢劫,发生高强度对战时,鞑靼人其实也信心不足,趁着如今鞑靼正在败逃,不赶紧痛打落水狗,真让他们反应过来知道大明军队只有一路人马在出击,他们肯定会卷土重来。
    宋明顺正为自己没有参与到这场血战,没拿到大功劳而懊恼。
    此时他也没什么畏惧,若是连一群穷寇都不敢追的话,那他还真没脸在大明军中混了。
    “末将领命!”
    宋明顺马上调遣人马,追往东边的白羊口。
    ……
    ……
    京师。
    奉天殿。
    又是一天早朝时。
    此时距离虎峪口城外的“雁门水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战报也终于飞马传到京师。
    宫殿有一份,兵部这边自然也有。
    众文臣到了奉天殿外,通政使司通政使元守直脚步匆匆走到徐溥面前,道:“西北有消息了。”
    徐溥往四周看了看,并没见到兵部的人。
    “何消息?”刘健忍不住凑过来问。
    此时屠滽、徐琼、白昂等人也在往这边靠拢。
    元守直道:“以姓张那小子在西北的战报,前天夜里,他带兵在虎峪口与蒙古骑兵作战,双方互有死伤,似乎杀敌有超过二百人……”
    听到这里,众人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是张延龄被困,正在对外求援的消息。
    而是张延龄主动出击了。
    只是这战报……
    徐溥闻言只是一笑道:“那意思说来,事情全都解决了?”
    众人有在发愣的。
    随即元守直也好像是明白到什么,哑然失笑。
    刘健冷声道:“他还真敢报,莫不是以为我等会跟陛下一般,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谢迁笑道:“徐老所说的事情解决,怕不是建昌伯挖坑自己跳了进去,非要虚报战功,给自己找麻烦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昂和刘璋等人也都释然。
    所谓的事情解决。
    不是说鞑子犯境的问题解决,而是张延龄的问题解决了。
    管你以前有多少功劳,如何得皇帝的信任,光是虚报战功一条,你就要陷入到万劫不复。
    “杀敌二百,荒唐……荒唐啊……”刘璋后知后觉一般,笑着在嘲讽。
    众人有眉宇之间带着忧色的,比如说徐琼,显然徐琼并不想看到自己的内侄就这么陨落。
    但问题是……
    杀敌二百这消息,他也不相信。
    周经问道:“若是建昌伯……真的杀敌二百……那该……”
    显然周经对张延龄是有几分自信的。
    不为别的。
    周经见识到张延龄那么多手段,很多都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况且杀敌二百在他看来也没多夸张,是比以前领兵跟鞑子交战的人取得的功劳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换了张延龄上,或许他就行呢?
    屠滽一脸冷笑道:“即便杀敌二百,怕是也会杀良冒功,这种事在西北屡见不鲜,怕是他被谁戏弄,用了此等恶行也说不定。”
    这意思是。
    张延龄或许是被谁蛊惑,做出“杀良冒功”的事。
    众人正在一脸轻松谈论张延龄“战功”之事,萧敬已经从里面走出来,恭敬道:“诸位臣僚,请到内叙话。”
    ……
    ……
    朝议开始。
    皇帝的脸色似乎也并不是很好。
    照理说朱祐樘知道张延龄取得战功,应该高兴,马上就要跟众大臣商议给张延龄请功之事,但皇帝似乎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上来所谈的几件,都是涉及到河工清账方面的,似乎有意转移在场之人的注意力。
    便在此时,李荣进来道:“陛下,兵部尚书已带人进宫。”
    “让他过来吧。”
    朱祐樘脸色很差劲。
    等传令之后,过了很久,马文升才带着兵部一行出现在大殿之内。
    “陛下,宣大一线,虎峪口有战报传来。”
    马文升做的,就是要去查验张延龄西北军事战报的细节。
    这种事,不是张延龄说什么就是什么,兵部需要汇总各方消息。
    朱祐樘道:“战况如何?”
    马文升道:“宣府右副都御史刘大夏,昨日已奉调,从宣府调动万全都司左卫人马,有三千余,由万全副总兵张甚亲自领兵,往虎峪口一线而去。”
    朱祐樘抬起手道:“朕问的不是宣府的情况,今晨不是有战报传来,说是虎峪口之战已有结果?”
    马文升被皇帝直接追问,面色还有些迟疑。
    他都不知该怎么说。
    徐溥道:“边疆如何奏报,便如何跟陛下言明,马部堂不该有所隐瞒。”
    这其实就是给马文升施压,让他把张延龄的话原文复述。
    马文升行礼道:“回陛下,以户部侍郎、宣大兵马总制建昌伯张延龄所奏,两日前夜,其亲自调配虎峪口驻关兵马,协同京营兵马,从虎峪口土堡出击,夜战于雁门水北岸十余里处,一夜之战取鞑靼首级三百二十六级,自损兵马一百六十二卒,三将,双方伤者不计,建昌伯张延龄下令高山卫和天成卫兵马往白羊口方向突击……”
    奏报并不是非常详细。
    至少在战事细节上,没有描述那么仔细。
    总归是捷报,当然挑结果来说,讲过程的话……连张延龄自己都未必知道全局的全过程,但那“首级三百二十六级”的战况奏报,却让在场的人神色各异。
    对张延龄素有冤仇的,此时面色大善,感觉到人生马上要进入巅峰,苦心煎熬终于要有结果。
    当然也有对此表示怀疑和担心的,更多的是跟张延龄较为亲近之人。
    朱祐樘闻言之后,脸色很平和,不以悲喜呈现于面色之上。
    等马文升奏报结束之后,大殿内陷入一段时间的安静。
    朱祐樘打破了沉默:“诸位卿家,你们如何看?”
    众人具都不言。
    徐溥代表文臣走出来,道:“陛下,此事……以老臣看来,值得商榷,自正统年变故之后,已有数十载未曾有过如此之捷报,孤证不立,当用心求证为好。”
    “嗯。”朱祐樘点点头。
    一旁的刘璋走出来,一脸气愤道:“陛下,以臣看来此事也不必求证,必为建昌伯虚报之战功,他无任何领兵之经验,所带不过一两千兵员,尚且连治所未到,就敢奏取得战功,是为对大明典制之乱,臣请将其撤换,押回京师之后严加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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