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府。
    张延龄、萧敬带着两名民间大夫上门,李东阳当日特地休沐半日,便在府上等着一行人到来,也或许是他不放心,也想看看皇帝请来的大夫到底有多少本事。
    “李阁老,你怎不在朝中当差?早知道的话,应该穿随便一点,这样倒显得太正式了。”
    张延龄仍旧是一身朝服,毕竟从皇宫出来也没换衣服,就这么来李东阳府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上门宣旨的。
    李东阳脸色平和道:“萧公公、建昌伯,里面请吧。”
    称呼时还有意把萧敬摆在张延龄前面。
    萧敬紧忙施礼,一行进到李家外堂,却是没往内院走,李兆先已先一步出来,不是在病榻上诊病,而是在一处花厅。
    既不让张延龄和萧敬进正堂,也不让二人进内院。
    “晚生给有礼了。”
    李兆先倒是很客气,给张延龄和萧敬行礼。
    尤其当李兆先望向张延龄的时候,他的目光中闪动着光彩,张延龄看了还觉得有几分奇怪。
    昨日见面对我还是爱搭不理,见面就要走,后来更是灰溜溜离开程府,怎么今天见面就改换了这么一副神色?脸色还挺红润的,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这两位大夫,一位宋大夫,一位姜大夫,话说他二人都是泌尿科的圣手。”张延龄一副热心模样,给李家人解释。
    李东阳闻言皱眉。
    李兆先则不明就里问道:“何为泌尿科?”
    张延龄道:“李公子这是作何细问?可以会文生意,难道非让我说他们是治疗花柳病的高手?”
    李兆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脸色尴尬退回到一边。
    一旁的李东阳脸色明显更加阴沉,他能揣摩出张延龄故意说个陌生名词的用意,根本就是为了让李家人主动发问,好奚落于他儿子。
    在任何时代,得了花柳病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李东阳还是以儒家礼教著称的当朝内阁大学士。
    “两位大夫,你们就先给李公子诊病,我们先到外面等候……要说这泌尿科病症的诊治,有时候还是很麻烦的,毕竟涉及到泌尿科嘛……”
    这话也分明是在提醒,既然是诊病,当然是要望闻问切。
    好好检查一番。
    哪里有病诊哪里,穿着衣服诊怎么行?当然是要脱了再进行嘛。
    ……
    ……
    尽管李东阳有怒气,但还是做了隐忍。
    一行人到外面等候。
    萧敬试着去缓解场面的尴尬,问道:“李阁老,话说已到了秋收时,不知京师周边最近的收成可都还好?”
    李东阳道:“涉及到朝务的事,不该在朝堂之外与萧公公探讨。”
    这意思是,我们一个外臣一个内臣,就算因事而见面,也不能随便商讨朝务之事,免得被人说是内外勾结。
    萧敬没料到居然文官也会有如此生分的时候。
    正尴尬之间,闻言而笑的张延龄道:“我想萧公公的意思,是问李阁老府上田地的收成如何,听说李阁老在京师周围也有些田地。”
    李东阳打量张延龄一眼,这才耐着性子道:“今年还算是风调雨顺,北直隶各处并未遭灾,料想收成……尚可。”
    张延龄笑道:“以我所知,今年里江淮报过旱灾和蝗灾,料想收成锐减的同时,还会需朝廷调拨钱粮前去赈济,若是西北城塞修筑不及时,鞑子去而复回,把西北各处都劫掠一遍,令西北秋粮入库的数量大减,不知朝廷可能调拨出足够的钱粮来赈济?”
    “我说的是秋粮入库之后。”
    张延龄好像很有心,去跟李东阳探讨库粮和赈灾方面的事。
    李东阳皱眉道:“建昌伯,你这是何意?你莫不是收到风声,鞑靼人会卷土重来?”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做臣子的应该在事前做好一切的预案,而不是等事情发生之后再去弥补,要说这粮开中之法改变之后,西北一片萧条,这股萧条大概会持续很久,要说这萧条期间就怕遇到事,经不起折腾啊。”
    张延龄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
    李东阳轻哼了一声。
    大概是觉得,你张延龄现在是真本事了,还想教给我李某人如何做臣子?勇气可嘉!
    李东阳也忘了之前不想跟萧敬探讨朝事的姿态,目视前方,正色道:“今年江南的粮食丰产,就算各地真的再遭灾,或是遭遇兵祸,在各地秋粮入库之后也有足够的钱粮应付,建昌伯你就无须过多费心了。”
    张延龄拍手道:“好好,要不怎么说咱大明已进入到盛世,在遇事之前就已能化解一切危难,何愁大明不兴?还是我多心了。”
    随后张延龄也不多说话了。
    李东阳沉默半晌之后,不由打量张延龄一眼。
    之前他话说得很满,觉得可以应付一切麻烦,但问题是……
    过去这几个月朝廷遇到的麻烦,哪一件是由文官所解决的?还不是由张延龄一件一件去化解?
    更可甚的是,若西北真遇到鞑靼人再度劫掠这件事,继而还要开战,朝廷怎可能筹措出足够多的钱粮?
    李东阳心想:“别是被这小子给说准,鞑靼人再来,到时还要令朝廷为难。”
    ……
    ……
    无人说话。
    也就静静等着。
    终于。
    里面的诊病结束了。
    宋大夫把门打开,招呼道:“几位,可以进来了。”
    李东阳走在前,萧敬和张延龄跟随其一起入内。
    李兆先衣衫齐整,明显没给人检查内里的机会,不过衣领部分不太整齐,想来是查看过脖子上的疮疤。
    张延龄正要往前看看,却是萧敬抢先一步挡住。
    或许是萧敬想到之前张延龄问两个大夫“治死率”的问题,觉得张延龄有可能就是想把李兆先弄死的,所以不让张延龄有更多“造次”的机会。
    “如何?”
    李东阳此时最想从两个大夫口中得知答案。
    两个大夫明显脸色有些为难。
    李东阳看了看李兆先,对一旁的家仆道:“扶他回去休息,这几日哪都不许去。”
    或许是李东阳知道了儿子昨日出门的事,特地强调哪都不许去,这也让张延龄犯了迷糊,难道李兆先去程敏政府上,是偷跑出门的?
    等李兆先走之后,两个大夫还是不太想直说的样子,李东阳还觉得有些纳闷。
    只有张延龄清楚,这两个大夫是摸不清楚请他们来诊病之人的态度,以他们的城府,自然不肯在病患家属面前直言。
    毕竟他们只对请自己来的人负责,并不对病患负责。
    “两位,你们是不是也想跟那些庸医一样,说李公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活头,再说自己无力诊治那番话?”张延龄一脸冷笑问道。
    李东阳皱眉。
    人是皇帝请来的,这小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引导大夫做出不合理的诊断?
    “棘手,颇为棘手,需斟酌。”还是年老的姜大夫懂得场面事。
    既然摸不清状况,那就拿模棱两可的说辞出来糊弄事。
    李东阳有些气恼,棘手还用你们说?你们只需要告诉我能不能治好就行了。
    年轻的宋大夫道:“此病乃邪气侵体所致,且病邪有外传的迹象,最好……要避免房帏事,难免……”
    话说了一半,发现张延龄和李东阳的脸色都不太对之后,他马上也就不说下去。
    萧敬问道:“两位先生,真就没法治吗?你们可要直说啊。咱家还要回去通禀陛下的。”
    “啊?”
    两个大夫又被吓着了。
    好家伙。
    出来诊病就诊病了,又是伯爷又是公公的,现在阁老和皇帝都抬出来了,诊病的环境要不要这么恶劣?我们还想多活几天。
    “多说无益,先开方子吧,看看与其他大夫开的有何不同。”张延龄催促道。
    宋大夫和姜大夫对视之后,点点头。
    李东阳本来还对这两位大夫抱有很大的期待,但看这架势,瞬间很失望,有种认命的感觉。
    自己请的大夫、宫廷御医都看不好,怎能指望江湖郎中?
    ……
    ……
    方子开好。
    李东阳也略通医术,看完方子,面色也不由失望。
    似乎并未有任何令他觉得惊喜之处。
    “萧公公,麻烦你带两位大夫先行一步,我有两句涉及治病的话,想要跟李阁老说说。”张延龄对萧敬说道。
    萧敬一怔。
    我是作为皇帝特使前来的,你有病情方面的事,居然不想让我听到?你这是何心思?
    但他还是不敢违逆张延龄的意思,笑着带宋大夫和姜大夫出去。
    李东阳耐着性子道:“建昌伯有何话说?”
    张延龄道:“我看了方子,没有一点新奇的地方,说他们是名医,还不如说是两个江湖骗子。李阁老也别误会,都说这病急乱投医,陛下其实也是一片好意,人不是我请的,李阁老不会见怪吧?”
    如果说两个大夫给的药方很特殊,李东阳或许还想试试,现在他就没当回事。
    张延龄见李东阳不答,又笑道:“但说实话,本人也想尽一点心意,本人知道一个秘方,听说是能治疗花柳的,但其非常险恶,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不知李阁老是否同意尝试呢?”
    “嗯?”李东阳侧目看着张延龄。
    你小子问我这话算什么意思?
    “其实我这问题也白问,本来令郎的病就已要数着日子过,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这种方法,可能会令令郎猝死,所谓之以毒攻毒。”
    “其实李阁老可以做个选择,要么令郎按部就班,用这些大夫给出的药,一点点尝试,或许能在一年半载的基础上,多活几个月,但最后时鼻柱脱落、面颊尽毁,死状凄惨……再或是搏一搏,用以毒攻毒的办法尝试治疗一下,即便真的不幸早死,也算是保全了体面。”
    “李阁老不必现在就做选择,也或许李阁老根本就不相信我,但身为人父,还是要为令郎做出选择。”
    “言尽于此,告辞了!”
    张延龄也没当即问李东阳意见。
    想让李东阳马上就松口,似乎是不可能的。
    临出门时,张延龄也发现李东阳神色不太对,笑着提醒道:“李阁老,你可要早些选择,迟了我可就彻底没机会。我也不怕得罪你,治死了……你总不能赖着我是吧?”
    “哈哈!”
    ……
    ……
    张延龄和萧敬一行离开之后。
    李东阳面色很差。
    要死不死的,张延龄临走的时候还在笑,更让他觉得张延龄心怀不轨。
    便在此时,李兆先进入到花厅内,看着怔怔出神的父亲,他好像也明白到什么,道:“父亲,人各有命,即便儿要身死,也并不惧怕,父亲不必勉强。”
    李东阳抬头冷冷打量儿子一眼。
    我是没做好你要死的准备吗?
    我是没做好要从此绝后的准备!
    “孩儿听下人说,建昌伯临走之前,跟父亲谈了一些事,不知是为何事?”李兆先似是很关心。
    李东阳道:“他是说,有种方法,或可以救你,但也可能会令你早死!”
    李兆先惊讶道:“那父亲为何不应允?”
    “你……”
    李东阳没想到儿子居然会这么看淡生死,也没想到儿子会相信张延龄的鬼话。
    李东阳道:“你觉得他会安好心?”
    李兆先摇头道:“有件事,孩儿未曾跟父亲说,昨日里儿去过程学士府上,谁知正好遇到了建昌伯,与他探讨学问,发现他的才学和见识远在孩儿之上……”
    “你说什么?”
    李东阳不由皱眉。
    儿子居然在替张延龄说话?
    “孩儿之前也不相信,外界一向所传不学无术的外戚,居然会有如此好的才学,但亲眼见识之后,才知他真实的能力。”
    “以儿想来,若他真没安好心,大可对儿的病情不加理会便是了,既然他肯冒将儿治死的风险,来跟父亲提及此事,父亲怎还会误会他别有用心呢?”
    一句话,居然是把李东阳给点醒了。
    他自己一想,还真是。
    若张延龄真是没安好心,完全不理会,那就可以给李兆先准备后事了。
    但张延龄居然会主动跟他提有险中求安的方法,等于是张延龄主动承揽了可能会治死李兆先的罪过,人家一片心意,他居然去怀疑人家没安好心?
    真就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以建昌伯如此之气度,孩儿实在想不到父亲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且儿还有一句话……明知不当讲也要说……”
    “儿认为,以建昌伯的气度和人品,足以配得上小妹,父亲大人不应以过往之偏见审视一人,或许应当开明认之,将来他可成大明股肱,君子之间当别无隔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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