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你的意思是说,朕在某些事上……是过于苛责?”
    朱祐樘似乎是找到了认同一般,用诚恳的口吻问询徐溥。
    徐溥道:“陛下,近年来华夏大地的地动并不多,连上天都知我大明王朝正迎盛世,若仅仅以目前京师一点小动而令君臣不安,令百姓不安,实在有违圣主治国之道,如今四海升平,百姓更期冀的是能在圣君明主的恩德下自立自强,陛下当不必为一点小事而烦忧,救灾之事,臣等自当竭尽所能,让百姓不受其苦。”
    说了半天,都是一些套话。
    别说是皇帝,恐怕就连在场的大臣听了,都觉得耳朵能起茧子。
    但不得不说,徐溥的话却好像非常管用,皇帝之前难以释怀的暗淡脸色,瞬间有所好转,就好像皇帝的心结被人打开。
    “嗯。”朱祐樘居然还感同身受一般点点头。
    很多大臣听了徐溥的“马屁话“,登时觉得徐溥很高明。
    感情是你老徐看出来,皇帝其实并不想以此来直接把李广扳倒,或者皇帝也心存侥幸,觉得地动跟李广修亭子的事关联不大,再或者是觉得张延龄是推算出了地动时间故意去“坑害”李广,总之皇帝不想拿这两天的京师地震直接把李广拍死就是了。
    你才有这番“慷慨陈词”,既安慰了皇帝那受伤的心灵,又保证了我们大臣的利益——
    那就是不让张延龄那王八蛋回京师来继续祸害我们!
    要不怎么说你老徐能当首辅呢?
    “可是……”
    朱祐樘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道,“若如今上天已有警示,朕仍旧无动于衷,不将万岁山上的毓秀亭拆除,反而继续修建……是否非要逆天意而为?”
    一番话,又说出皇帝心中的矛盾和纠结。
    一边心存侥幸觉得两件事没有联系,却又怕两件事本就是密不可分,上天都警告你了,你还死不悔改,下一次上天可就不会给你来客气的。
    徐溥沉声道:“此事陛下当问主持修建毓秀亭之人,看他的意见如何,陛下再做取舍也不迟。”
    “哦?’
    朱祐樘也是一怔。
    徐溥的意思,是让他去问问李广的意见。
    其实有心人也能听出来,这是徐溥推诿和转嫁矛盾的方法,显然徐溥自己,包括背后的文臣,也不想在毓秀亭的事上过多纠结。
    若是建议皇帝把亭子拆了,以后是没有地震了,皇帝也不会感激这些大臣的“直谏”,长久之后还会怨恨大臣干涉皇宫中事;若拆了亭子再发地震,那建议拆亭子更是令建言者无地自容。
    至于建议不拆……
    回头不发生地震则好,若真发生,谁建言死都不足以赎罪。
    徐溥这算是一推六二五,事不关己,管你皇帝作何取舍呢,反正我代表文臣也是好话说尽,剩下就靠皇帝您自己的领悟力。
    朱祐樘又沉默半晌之后道:“有关赈灾事项,继续吧……”
    这意思是,有关毓秀亭的事,探讨到此告一段落,他可能是真的想回去问过李广之后,再做定夺。
    ……
    ……
    就在朝议进行时。
    此时皇宫里炼丹房里的李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两天皇帝就没召见过他,更令他寝食难安,最重要的是他曾信誓旦旦跟皇帝说,京师一定不会发生地动,本来就觉得很不靠谱的事,地动这种事,很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你张延龄居然说地动就地动……你不会把自己当老天爷吧?
    可事情就是这么玄妙,居然张延龄刚走,地震他就来了?!
    玩我呢?
    “李天师,陛下召见群臣,在朝议上就提到了是否要拆毓秀亭的事,您看……”
    李广怎么说也是宫里的大红人,消息也是灵通。
    那边朝议还没结束,这边李广已经收到风声了,明显是朝议时来去的司礼监中人把消息传递出来的。
    “那大臣们怎么说?”李广很紧张,冲过去就抓着说话的小太监,面色带着凶恶,好像要吃人的样子。
    小太监显得很木讷,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也只是传出风,说是皇帝在朝议时提到了这件事,但商议的结果暂时还没有传出风声。
    一直都在旁边看热闹,心里还在幸灾乐祸的杨鹏走出来笑道:“天师您不必担忧,陛下对您可说是无比信任,再说了您的丹药不也从来没出过问题?这毓秀亭乃是皇宫一宝,代表着几代皇家对于皇宫建筑的改变……何必要拆呢?”
    李广闻言瞪着杨鹏,似乎他也没听懂杨鹏话语中的意思。
    就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一脸阴沉之色走到炼丹炉这边,看到李广后没靠前。
    李广主动迎了过去:“李公公,可是有事?”
    李荣轻叹道:“陛下传见。”
    李广感觉到李荣身上有与之前不一样的态度,以前就算李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但现在李荣更好像是要与他保持距离一般,甚至也没之前那么多礼数。
    李广自然是能感觉到危机的。
    ……
    ……
    二人出了炼丹房,往乾清宫方向去。
    “李公公,贫道也没料到,居然会有地动事发生,以贫道想来,必定是朝中有奸邪,或是上天对于建昌伯为非作歹之事的一种惩罚,您觉得呢?”
    李广到现在还想推卸责任,想把事往政敌张延龄身上赖。
    李荣没好气道:“李天师,请恕咱家说句不好听的,这一年以来,皇宫里因你可是出了而不少事,先是你在清宁宫旁的丹房失火,险些波及清宁宫,后有你跟建昌伯的交恶……你还在万岁山上动土,现在出了地动,你随便便想推卸他人,怕是说不过去吧?”
    显然李荣也是场面人。
    你李广得势时,我是要对你毕恭毕敬,有时候还要巴结你。
    但我是谁?
    我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名义上所有太监,以我的地位最高,连阁老、部堂都要对我毕恭毕敬,我还用巴结你?
    现在你明显出了事,我自然要趁机先压你一头,哪怕是你这次渡过危机,只怕以后也要听我的!
    李荣的表现,大概就是一种此消彼长,李荣当然懂得找机会正自己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名。
    李广道:“李公公给指一条明路。”
    “明路没有,只希望李天师懂得审时度势,可不要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去触怒了陛下,若真有事的话,咱家能在旁帮忙说和,也就帮说和两句,你可别不领情!”
    李荣把话摊开说。
    我可以帮你,但以后你就别再想骑在我头上拉屎了。
    李广拱拱手,大概也明白现在他必须要有外援的情况下,才能全身而退。
    本来他还想问问有关朝议上所说的事,但此时他也不敢问了,免得被李荣告诉皇帝,原来是他提前把事问了考试之前打了小抄。
    ……
    ……
    乾清宫内。
    朱祐樘坐在龙案之后,可椅子却离龙案有点距离。
    这是为防止突然发生地动,皇帝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贫道参见陛下。”
    李广见到朱祐樘,登时感觉到压力。
    以往他都是很期待见皇帝的,就好像耍弄傻子一样,傻子天天给自己提鞋,连皇帝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
    “嗯。”
    朱祐樘只是神色淡然点头,“李天师啊,别以为朕是要怪责你什么的,朕只是想问问你,毓秀亭还要不要继续修?”
    皇帝的话,听起来还算客气。
    但李广也能听出跟以往不同的口吻和腔调,对他的信任也明显大打折扣。
    李广心中恼恨,我李某人一世英名,最近怎么就这么走背字呢?
    皇帝的问题,也让李广骑虎难下。
    如果说不修了,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好家伙,当初是你一意孤行,让朕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在大明皇宫的镇山上修毓秀亭,结果一扭脸就出事了,你现在又告诉朕不修了?
    “陛下,贫道这两日推算天机,发现乃是因为贪狼星进一步侵蚀紫微星……”
    “行了行了,回答问题。”
    朱祐樘当即打断了李广的话。
    也是在提醒李广,朕不想听你所说的那些所谓的天机,你也不需要跟朕解释这两天京师的地震是怎么来的,你就告诉朕到底还要不要修吧!
    李广咽口唾沫,硬着头皮道:“陛下,应该继续修!”
    “为何?”
    朱祐樘皱眉。
    或许李广提出不修,他心里反而能好受一点。
    现在李广说要继续,那就是拉着他这个皇帝继续跟老天爷作对,说是天机什么的都是虚无缥缈,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是天机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但架不住这事真出了,你让朕混不混了?
    李广道:“陛下,只有将贪狼星彻底镇压,才能保陛下和大明盛世的太平,如果仅仅是因为贪狼星和邪龙的异动,闹出一点波澜,就放弃镇压他,令他得脱升天……灾祸无穷啊陛下。”
    还是在拿所谓的天机什么的在糊弄事。
    但这套……
    对朱祐樘或许还真管用。
    朱祐樘眉头紧皱,半天后问道:“那是不是说,在镇压贪狼星和邪龙的过程中,他还会继续反抗,还会继续造成京师的地动?”
    这话其实就是在问李广。
    不会以后再发生地震的话,你还拿这套话来糊弄朕吧?
    你一次又一次食言,你可晓得?莫不是你忘了,是你信誓旦旦跟朕说,一定不会发生地动的?
    李广这次有了底气,道:“绝对不会,贫道推算过,贪狼星和邪龙都只是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只要亭子修好,就将其彻底镇压住,他再无出头之日!”
    这话就很糊弄人。
    连朱祐樘自己都在想。
    上天给了一次警示,发生地动,你李广不会是在想,这地动发生一次不会发生两次……所以跟朕在这里赌心态吧?
    李荣趁机走出来道:“陛下,毓秀亭再有几天就要完工,若是毓秀亭修好之后,的确无地动之事发生,大明也能国祚昌隆,为何不试试呢?”
    这也算是替李广说话了。
    但他说得也很小心。
    只是试试,没别的意思,如果真出了事,陛下您还是拿李广开刀,跟老奴无关。
    朱祐樘看了看李荣,又斜着眼瞅了瞅李广。
    此时让他直接把李广给按死,他还真没那勇气,还是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李广平时炼的丹药他一直都在服用,的确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朕不希望再有所谓上天的警示!”
    李广急忙表态道:“陛下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贫道敢以自己百年的修为,还有一切作保!”
    ……
    ……
    一场大的危机。
    李广觉得自己又成功逃生。
    险象环生,但他所仰仗最重要的,还是皇帝对他的信任。
    李广从乾清宫出来后,也是气急败坏:“这对张家兄弟,我是欠了他们的还是怎么着?非要跟我过不去?不行,是该有点动作才可!”
    当天下午,李广就带着杨鹏等人亲自到张鹤龄府上去拜访。
    结果被告知,张鹤龄人出去了,并不在家,然后李广打听着,找到了正在教坊司内左拥右抱喝得醉醺醺的张鹤龄。
    自从跟着弟弟混出名堂,钱可以大把大把花,张鹤龄就习惯了这种纸醉金迷不顾家的生活。
    “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姓李那阉人吗?太监逛青楼?诸位妹妹给说说,这俏皮话怎么说来着?”
    张鹤龄见到李广,说话的口气比张延龄都还毒。
    之前张鹤龄或许还忌惮李广几分,但现在李广接连在自己兄弟手上吃瘪,现在连地动的事都被他弟弟给算中了。
    这货还亲自上门来……
    那不用说,就是来求情的?
    “把人赶出去!”李广突然杀气腾腾对身后的杨鹏道。
    杨鹏冷笑一声,随即叫了几名锦衣卫进来,教坊司的人哪见过这阵仗,从乐师到陪酒的、倒茶的,一概都吓得跑出房间。
    李广厉声道:“姓张的,你是不是非要跟本天师作对?本天师乃是得上天庇护,你信不信本天师回去作法,弄死你丫的?”
    张鹤龄没想到李广到现在还能这么蛮横,他站起身,一副要与之挑战的口吻道:“好啊,那就弄,看谁弄死谁丫的!老子就还不信了,身体都缺一块的狗东西,拆上翅膀还能在老子面前装神仙?老子弄不死你丫的,老子就不是老子,老子以后叫李鹤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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