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这天是相约南京守备衙门团练兵马操练的日子,张延龄很早就起床,天不亮就带着南来色和一些家兵前往去跟成国夫人碰头。
    也不需要出城,直接到南京城内团练的校场,地方也不大,大概相当于半个多足球场的大小,到来时辕门外正在进行射击的演练,所用的武器都是火铳,这说明南京地方的团练很注重对火铳的运用。
    “建昌伯,你这是……”
    张延龄到辕门之外,迎接他的是南京兵部的一名主事,他见到张延龄以一身便装前来,却也很好奇望过来。
    很显然,此人是从京师调过来的,见过张延龄,正因如此他一介兵部主事才有资格跑到辕门外作为迎接嘉宾之用,这边还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见成国夫人的马车一行停下来,成国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却是一个老太太,身上穿着半身的戎装。
    之所以说是半身,是因为她身上算不得是甲胄,却也是皮革的衣服,手里拿着红缨枪……
    张延龄琢磨了一下,这架势好像跟朱家女人到教坊司找他麻烦时,所穿的那身差不多啊。
    这是又打算给谁下马威呢?
    成国夫人走过来,笑着对兵部中人道:“此番建昌伯,乃是受老身邀请,前来观礼的,没问题的话就放行吧。”
    听话里的意思,张延龄要过去观礼,要受她的面子,才能被放行。
    这话说出来,对成国公府的面子提升,好像很有帮助的样子,但张延龄最多就是嗤之以鼻,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这种地方我想闯进来,还有人能阻拦不成?
    ……
    ……
    校场内。
    两个势力的人还没等开始操练,就已经形成了对峙的姿态。
    魏国公徐俌的人,以及怀柔伯施鉴的人,各自把着校场的一头,不知的话还以为两边要开战。
    张延龄跟成国夫人进来,往四下看了看,自己应该站在哪?好像在校场当中站着,就比较舒服,可问题是校场的士兵还在进行一些火器的操练,这要是不小心打到自己身上……
    兵部负责迎宾的主事问道:“建昌伯,您往哪边去?”
    这问题很直接,也很尖锐,给人一种让张延龄选边站的感觉。
    张延龄反问道:“怎不见南京守备太监的身影?”
    这让兵部中人不太好回答,却是成国夫人笑道:“但凡遇操练,守备太监是不会轻易露面的,这是为防止有意外发生,无论是在城内操练还是在城外,都不能一同前来……”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南京地方的军事全靠武勋和守备太监撑着,不能给敌人一锅端的机会。
    张延龄道:“我在北边往南走时,就听说南方沿海的盗患比较严重,没想到地方上的防备到如此的地步,连守备太监和守备武勋都不能同时出现,这是有多小心?”
    此话一出,但凡听到此话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南京地方军备,也算是大明重中之重,既要防止地方作乱,又要防备沿海的倭寇、海盗等等,以及沿海还有很多的不稳定因素,这样大的布局,被张延龄信口说来,好像南京的守备有多么不堪,连在城内举行一次操练,守备太监都不露脸,显得胆小怕事。
    就在此时,南京协同守备怀柔伯施鉴走过来,行礼道:“建昌伯言重了,一切都是规矩,只是按照规矩来,若是建昌伯真有事要找守备太监训话,只管派人去通知一声,自会安排会面。”
    徐俌还在高台上没下来,施鉴现在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挤压,不得不亲自下来迎接。
    张延龄笑道:“这不是怀柔伯吗?扬州一别有几日了?身体可还好?”
    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施鉴擅离职守去扬州的事,最怕被人知道,就这么被张延龄当众说出来。
    连成国夫人都有几分惊讶,显然施鉴的北上可说是非常隐秘,就连成国公府的情报网,都没法调查到,听张延龄话语中的意思,施鉴跟张延龄已经有过私下的密谈,那要是谈出个结果……
    施鉴道:“不知建昌伯今日要去哪边观礼呢?”
    张延龄笑道:“我是与成国夫人一同来的,朱老夫人今日去哪边,我就去哪边?朱老夫人,要不咱就让怀柔伯同行?给引介一下?”
    张延龄好像不懂官场规矩一样,这是明知成国公府跟魏国公徐俌是一伙的,故意让成国夫人往施鉴哪边走,既可以看作是张延龄试图引导双方的和解,也可以认为张延龄完全不懂地方派系的争斗,在乱点鸳鸯谱。
    成国夫人瞪了施鉴一眼,显然以往为了争夺权力,尤其是在她丈夫去世之后,施鉴对守备衙门的控制,都危害到了她儿子嗣位承继职权等等,她对施鉴的意见是很大的。
    “建昌伯,老身今日不过是以客人的身份前来,相信你也是一样,不如我们就到一边,让人特别给架设个木台,我们在上面看看,就走,如何?”
    成国夫人这是在跟张延龄商议?
    张延龄打量施鉴一眼,再看看远处正有意无意往这边瞄的徐俌,笑了笑道:“那就全听成国夫人的,谁让我今天是与朱老夫人同来的?怀柔伯,不麻烦吧?”
    施鉴没多说什么,随后招呼人手给架设台子。
    本来已经是双方对峙的格局,现在一改姿态,好像成了三足鼎立。
    ……
    ……
    校场临时架设木台,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安排好一切之后,张延龄上了木台,要死不死的大冬天演兵,居然还用宽大的布伞撑起来在头顶上,好像是怕晒着张延龄一般。
    张延龄指了指道:“为何那两边没有?”
    负责过来接洽的,是个领兵的百户,恭敬道:“建昌伯乃是贵人,怕是不适应校场的氛围。”
    差不离就是在告诉张延龄,你身娇肉贵的,可别把自己晒着了,然后赖我们招呼不周,而成国夫人则很安然坐在布伞之下的椅子上,连茶水都是温热的,拿起来就放到嘴边喝。
    张延龄也跟着坐下来,道:“说起来,这时候的北方,早就是寒冬腊月,没想到在江南,居然还是艳阳天,上冻都还没冻上,这出来看个校场演兵,居然都还要伞给遮着日头?”
    成国夫人放下茶杯,笑看了张延龄一眼道:“若建昌伯在江南久居,或就适应了。”
    “呵呵。”
    张延龄一笑,这对话听起来很合理,但总有种无形的尬聊,让双方的关系不能更进一步。
    “砰砰砰!”
    对面又开用火器,正在进行小范围的操练,看架势都不是在放空枪,好在这年头的火铳射程很短,不然的话张延龄都打算让人在自己这边观礼的木台周围架起一排铁盾,防止有人对自己不利。
    都知道自己对江南各势力的人,就是眼中钉肉中讽刺,还不赶紧好好防备?难道让你们有机会危害到我那金贵的小命?
    “建昌伯,听闻你也是上过战场的,应该见识过鞑靼人的凶悍,不知你对江南守备衙门之下的团练人马,有何看法?”成国夫人居然问起了张延龄有关对军政问题的意见。
    张延龄撇撇嘴:“没什么,或者说,没有可比性。”
    成国夫人追问道:“怎样就算是没有……可比性?”
    “北方鞑靼蛮夷可说是非常凶悍,在战场上,可比眼下这小打小闹的,要激烈许多,哪怕只是城楼之外有骑兵巡过,那肃杀的氛围,都让人难免联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又或是联想到马革裹尸……”
    张延龄突然就进入到某种诗人忘我的姿态。
    成国夫人面带尴尬之色道:“你的意思是说,江南的守备人马,还是上不了台面?”
    张延龄道:“我可没这么说。”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意思是,话由你说了,表达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成国夫人面色更觉得尴尬,却好像瞬间明白到为何张延龄一直都可以“骄纵跋扈”,原来是去了一趟北方,打了自以为的一场胜仗,回来后觉得大明军政缺了你不得,然后就把翅膀翘起来,以为天老大你老二……
    无知啊!
    ……
    ……
    所谓的演兵观礼,不过是个由头。
    可以认为是守备和协同守备之间权力争斗的常态化,双方在明确界定关系排序之前,为了表现自己就是南京军方的头目,自然会进行这种常态化的演练。
    直到一方逐渐失去军权的控制,然后另一方就可以宣布胜利,连朝廷最后都要“见风使舵”,谁得势支持谁,至于以后是以爵位来界定南京守备衙门中各勋贵的次序,还是以资历,就等这次的角逐有结果。
    在朱辅的老爹朱能时,南京守备衙门还没这些破事,怪也只怪从成化到弘治,朝廷一直想把朱能的权限给削夺,让南京守备的官从“土官”变成“流官”。
    但这跟西南部族的情况有所不同,本身成国公府也是大明的勋贵,想以朝廷来直接干涉到地方军职的安排,本身也是山高皇帝远,牵一发而动全身,撤换一个朱能,必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影响到南京整个军方的布局,而大明本身军户又都是世袭的……
    你凭什么不让人家朱能把自己的军职传给儿子朱辅?
    所以朝廷派了魏国公徐俌来接替朱能,几年后又把权力交还给朱辅,也可以认为是朝廷在地方军政政策上的失策。
    至于安插施鉴到南京为协同守备,双方的争权,其实也是在朝廷默许甚至是纵容之下才完成的,因为对朝廷来说,最好就是能把南京的军权分散开,防止尾大不掉的情况。
    “没什么意思啊。”
    张延龄坐在那看了很久,发现不过就是不过一二百的军士,先是完成装弹发射,再就是有来有回完成几次小的冲锋,根本没有真正实战演练的精彩。
    连之前帮张鹤龄在京营中训练的南来色,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京营将士虽然也是军容涣散多年,但怎么说也是戍卫京师,北方有蛮夷在步步紧逼,京营的士兵再无能,也不至于做这种小儿过家家一般的操练,真正要操练起来,那阵势可是要比眼下的阵势强太多,而张延龄带出来的建昌伯府家兵,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实战的。
    这就大概跟鸡首、凤尾的区别。
    成国夫人笑道:“既然建昌伯也是带兵的将领,何不让你带来的人,也下场操练一番?”
    张延龄道:“这怎好意思?我远来是客……”
    “没事,老身跟魏国公和怀柔伯说一句,让他们给稍作安排,只等双方有个好的操练,互相取长补短嘛。”成国夫人似乎对张延龄带来的士兵素质不感兴趣,她所感兴趣的,就是要压张延龄一头。
    别让张延龄这么骄横跋扈。
    张延龄道:“小南子,你怎么看?”
    南来色摩拳擦掌道:“爷,您瞧好,若是不能把这群丫的干趴下,小的以后没面目再留在建昌伯府……”
    “这叫什么话?让你去打架?”张延龄板起脸。
    成国夫人面带笑容,干不趴下你就不在建昌伯府呆了?你这是想脱离门户单干,故意这么说吧?
    “既然小南子你都有信心,那本爵还能说什么?跟老徐和老施说一句,让他们准备准备,把火器这种危险的东西撤了,干脆就用拳脚,我这边……也就二三十人,这样吧,兵器方面就用棍棒之类的,别见刀锋,双方互有攻守,最后以夺旗为最终目标。”
    张延龄说出了比试的内容。
    夺旗也可说是这时代完成小规模团战演练的必备,就是让一个人举着旗子,最后哪边的旗子倒下,便算是失败。
    在这种情况下,各方显神通,只要不伤人命,互相的攻守可以说不择手段,平时都是双方演练,现在三方演练……
    张延龄也有意给施鉴和徐俌一个演兵场上比高低的机会,你们各出一路人马,我这边出一路,最后咱比较一番,看谁能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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