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苏悠的黑衣人想必在九品磨砺的时间不低,气势浑厚稳重,源远似水,徐江南则是初入九品,气息虽然不稳,可携带破境之势,尖锐锋利,一时之间却也不相上下,就同沙场交锋一般,求战者大多时候是劣势一方,寻求破局的路数,而这样的人向来一而盛,再而衰,二人对峙,摆明了就是不想率先出手,只不过苏悠仗着入九品的时间长,修为自然也就要比徐江南精进很多,气息流长,徐江南则不然,他平素大咧无良,但每逢生死大事,却是慎之又慎。
    不过当下他也知道,剑锋如刃得势如破竹,那才是真的借势而为,如果受阻顿滞,这股气势反而会扰乱自身,而今他也不再犹豫,先是一剑匣撩起本就破旧的矮木桌子,顺势一脚踹过去,自己身形紧随其后。
    苏连城单手握刀,看见徐江南终于忍不住了之后,轻笑一声,脸上疤印却是更加狰狞,一刀覆下,没有任何顿挫,一刀见底,矮木桌子咔嚓一声一分为二,继而落入他眼帘的便是徐江南不带任何表情的冷然样子。
    苏连城拖刀而上,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不就为了手刃仇敌,只不过被魏青山言中,金陵皇家地,怎么也不会让他肆无忌惮的杀官离开,要想个万全之策,投身陈铮倒是不错,只不过没个三年五载的,这金陵之主怎么也得找个人盯着他,可若是掏心掏肺来个坦诚交易,成了还好,不成的话,估摸着黄花菜也得凉上一半,得不偿失。
    可那仇敌的嘴脸到如今还清晰显现,那会他未及冠,却也十载有五,牢狱之上,他亲眼看到自家父亲被人押解出去,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娘亲为婢,投井而亡,自家妹妹更是不堪受辱,自尽在教司坊内,整个苏家就此离析。
    这种血仇怎么能不报?为了报仇,将面目黥成如此这般不说,又改名换姓苟且了十来年,期间委身唐家花了七年时间,这才查明当初是谁动的手脚,如此还不能表明苏连城的报仇心思,而今徐家子一事让那人狗急跳墙,而他只要提着面前人的头颅过去,有唐家暗中铺路,这件事定然手到擒来,而只要接近姓严的,他自信在十秒之内让他人头落地。
    心思热切之下,步履的幅度也大了不少,越加疾快,至于杀面前人的对错与否,在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看透了,他爹出了那道门,却没有回来就已经告诉他,这个世上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立场和利益,蛰伏二十余年,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如何不眼热,杀气满溢如同戈壁月华,斜劈一刀,气势沛满。
    徐江南弓身弯腰躲过一刀,却不停止冲锋之势,哪有锋刃出鞘不见血就回头的道理,揽身而上,双手托住剑匣,朝着苏连城的太阳穴猛然砸去,苏连城收刀而立,同时向后微微侧头,叮的一声,剑匣落在长刀之上,大力倾泻之下,就算是苏连城也是不免后退数步,徐江南追尾而上,先是一掠,踩在木凳之上,紧接着借力而起,朝着苏连城的天灵盖砸了下去,一招一式像个以力破敌的莽夫,全然不像一个使剑的江湖人士。
    说起来也不怪他,从下桃花观开始,再到卫城,每一步都像是被人算计着,他就像是一个任人处置的棋子,而这一切他也没有说过,只是默默的承受,出了卫城以后,李渡城边就是一场发泄,但不够,再到入九品,意气风发去戈壁,却被宁西居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郁闷之极,好在借着那女子的话狐假虎威了一次,不过说来也怪,这二人本都是想着杀自己的人,到最后自己反而还得要替他们办事,再到归来,又闻到李先生的死讯,他已经很多年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连卫月也都没看出来,反倒是魏老侠瞧出了什么端倪,担心自己这个徒弟,特意过来掠战,月盈则缺,月缺则盈,一样的道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决堤的边缘在何处,不过想来也差不太多,就像以前他带着徐江南去揭榜杀人,其实也有着让他发泄的意思。
    而今老侠客瞧见客栈内对敌毫无章法的徐江南,也是舒了一口气,若是自怨自艾,到后来说不定真就成了心魔,就同当初他闭世一般,无非就是觉得整个江湖再没有侠气,却又无能为力,困在八品多年不破境,这才想着去桃花观找黄老真人谈谈心,谁知道被东方越不讲道理的封筋锁脉,温吞开解十余年,这才破境而上,徐江南心有心结,老侠客在桃花观的时候就已经看了出来,只不过他藏的很深,也让老侠客第一时间觉得徐江南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世家子,所以一开始是拒绝态度,要不是李闲秋的那份心得交易,不然老侠客怎么也点不下这个头。
    而徐江南留在他身边的第一刻就注定了走不了寻常路,而偏偏他又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二十年温吞破境,就算他有这个时间,可他能花这个时间?只能猛药对症,而魏青山李渡城观望也好,还是不远千里从桃花观跑到戈壁,就是怕徐江南误入歧途,浪费一个好苗子算小事,心结不解入魔怔,就像大秦侍诏那般,定然脱逃不了天谴这一关,不然光是九品,天下除却几个不出世的妖怪,谁能拍着胸脯点头诛杀?能让老侠客搁下破知命的时间来辗转半个西夏的,怎么看也小不到哪里去。
    老侠客闭眼听着屋外交错的厮杀声音,无规无律,就同那些个刁蛮妇人生气发火打砸瓷器物件时候的发泄味道,徐江南抡着剑匣,就同抡着重锤一般,不讲道理的朝着苏连城砸去。
    魏青山莫名其妙轻叹说道:“闺女,你别瞧他如今上了九品,光采照人,可依我看,要论可怜,他才算是天下第一可怜人。睁开眼开始就无父无母不说,寻常人二十及冠,算是才知世事的年龄,二十以前,天塌下来都与之无关,可他五六岁能记事的时候开始,就要盘算着该怎么活下去,在江湖活下去,后来出了桃花观,一身功夫,却要盘算着怎么从朝廷眼里活下去,最关键的是活归活,咱们这群人是替自己活,他啊,却是替别人活,嘿,你说可怜不可怜?
    就像现在,他武无章法,其实就是心中有结,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关乎天下人的心结,天下人有怨于徐家,他却要去救天下人,他救西夏于危难,可陈铮却趁机取了李闲秋的性命,他跟老夫当年一样,想在江湖行侠义之事,到头来却发现,侠字其实已经不存乎江湖,有的只是利益,而你看见的拔刀相助,说残忍点,无非就是用小的利益来擭取更大的名声,若是再抬高一点,充其量也就是小侠之道,你别怪老夫偏激,事实就是如此,就像这次戈壁之上,很多江湖人都来了,八品的有,九品的也有,可出手的又有几个?
    齐红尘?邱玄笙?吕清?然后就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徐小子。
    可前三者哪个背景不大?他面相无良,没心没肺的活着,可实际却是个重情之人,李闲秋的这份打击对他来说不可谓不大,生为父,养就不是父了?他没学过读书人的那份理,可在老夫眼里,他比天下多数读书人都懂那份道理。
    知恩图报,就是老夫当时选中这傻小子的原因,这四个字听起来是不是很简单?哪个读书人不知道这四个字?可到头来做到这四个字的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身不由己的那都是屁话,不说天下,就说凉州,二十年前一群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今不说锦衣玉食,单说休沐升歌的气象,二十年前也见不到,而这一切,就没有徐暄的半分功劳?可凉州上下,只有三分记着,剩下七分都只记得二十年前徐暄抛弃凉州之北,跑到燕城与北齐对峙的事情,这才是人心,连知恩都做不到的人心,谈何图报。”
    魏青山顿了顿,饮了口酒,转而背过身子看着窗外月光,“今日一战以后,老夫此后也不跟着了,他活得太累,太可怜,我瞧着也不是滋味。卫家闺女,如果有一天,他同那名大秦侍诏一般,入了魔怔,变得嗜血无情,老夫也不会出手,佛门说,有因才有果,这是天下人逼出来的劫难。得生受着。”魏青山回过头,看着死死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的卫月,突然异常温柔的说道:“到时候,你得原谅他。”
    卫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通过门缝盯着大堂之上那位藏匿心事不说话的男子,起先还很是清楚的瞧见他脸上的戾气,瞧见他不问不顾宁受一掌,也要将剑匣挥下的赌气神色,再往后就变得模糊,她不去擦,直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眨眼,泪水这才顺着眼睑滑了下来,像是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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