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朝阳升起,陈铮确定见不到马车影子,这才下了城墙,城墙下头长安令王阙还有纳兰已经等了许久,陈铮和王家的关系不差,加之王阙被搁在长安令这个位置上多年,以前不冷不淡的日子过得不少,在老爷子身边修心养性多年,倒也养成了一股雅士风范,这会正在洽淡,瞧见陈铮下来,赶忙迎了上去。
    陈铮看了一眼王阙,束手乐呵说道:“你们家老爷子怎么样了?”
    王阙行了行礼,笑着说道:“承蒙君上关心,早两年的时候老爷子侍弄花草摔过一次,现在可不敢让他乱跑了,不过依老爷子的秉性,哪里受的了这样的委屈,这不几日前还将微臣拉到面前说了一顿。”
    陈铮大笑说道:“是阿,当初朝堂上,你们家老爷子瞧不惯徐暄的作风,拎着竹杖就要跟姓徐的拼命。好几个侍卫都架不住,那架势可比武将厉害多了。”陈铮将视线转到远处,轻声说道:“倒是你,现在性子沉稳多了,早年记得你老是想去金陵,那些个折子怕是费了不少功夫吧。近几年倒是少了许多,老爷子教的?这可不是他的风范啊!”
    王阙脸上赧意一闪而过,却没有觉察到陈铮脸上的神色变化,将手束到袖口里跟在后头说道:“老爷子不理朝政之后,每日侍弄花草,微臣都觉得老爷子像换了个人。不过对于徐将军,老爷子如今倒是放下了,时不时还跟微臣念叨,不过老爷子好面子,不明说,就光说徐将军的做法太强硬了一点。”
    陈铮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纳兰,笑道:“姓徐的小子去过你府上了?”
    王阙摇了摇头实诚说道:“本来是要请的,可老爷子不同意,还指着微臣的鼻子骂了一顿,说微臣一门心思都在官场上,不在长安令的职责上。”
    陈铮拍了拍王阙的肩膀,简要说道:“老爷子心系朝廷啊,可惜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不然寡人身上的担子可就轻松多了。”
    因为初晨,哪怕阳光照耀,也能见到周边树木悬挂的冰棱,陈铮随手扳了一块下来,握在掌心里,然后随口说道:“快到年末了,今年还有最后一件事,这可是悬在寡人心上的一把刀子,王阙啊!这个你可得给寡人办妥了,这次进京的士子很多,往后一段时间会更多,你得帮寡人都给安置好了,要是出了点差池,就别怪寡人到你老爷子面前说道了。”
    陈铮的话语不轻不重,但在王阙心里却不这么想,正了正脸色刚要接下来。
    陈铮又补充说道:“别想着说事情好办,现在北上的江湖人也多,这就像是朝廷的文武,两者之间不对眼,容易起冲突,别的地方寡人不管,你是长安令,要是在长安这眼皮子底下出了岔子,死了人,寡人就找你问罪。”
    王阙正襟危坐说道:“是。君上仁爱。”
    陈铮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又在袖口上擦了擦,摇了摇头说道:“多年未曾回来了。还是长安呆着舒服,跟你们说话也舒服,早年在金陵,那些个人,见着寡人,一个个脸不是脸的,好像是寡人亡了国一般。无非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认为自己有依仗,咱们西夏不得士子心,要说这些读书人,寡人之前并不觉得能有如何作为,可在金陵呆了几年,要说治国,少了这些人还真的不行。至少政令通行要比当初方便的多,要说之前,寡人发布一条诏令,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几个能看懂,更加不用说去给百姓释疑,到最后还得寡人差人把凉州境内的村落都走上一遍。
    别的不说,就光当初西夏私斗成
    风的事,各家各村,为了引水灌溉,想趁着休沐日给自家的田地多蓄点水,这种私斗在咱们西夏可谓屡见不鲜,哪年因为这个没有死过人?当然,这也是咱们西夏民风剽悍的原因所在,可再怎么说,一名士卒,没有死在疆场上,反而死在自己人的刀子下,怎么想都让人心寒。”
    陈铮顿了顿,点了点王阙说道:“就这么私斗的一件事,寡人当时问麾下那些汉子,一个个红着脸说就该打他孙子,所以阿,寡人也就指望着他们给寡人打江山了,守江山,还得靠读书人,你家老爷子于国有功,为了解决私斗成风这件事,拿着根竹拐,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走遍了凉州大大小小的村落,就是为了跟里正说这件事,且不说路上匪徒,就光村民,好几次用棍棒将老爷子堵在山里,指着老爷子的鼻子骂,咱们凉州可比不得江南道,江南道鱼米之乡,凉州呢,要是过了时节,收成可就隔了好几成,你说老爷子让他们放下成见,到最后年关的时候可是得饿肚子,谁不拼命?
    可这些事呢,于朝廷来说,堵不如疏,可武将只会堵,带兵镇压,一时的镇压,真到饿肚子的时候,人家可就不会认你这个朝廷了。疏呢,读书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春雨润无声,这才是朝廷想看到的手段和结果。”
    王阙脸上稍有喜色,陈铮话锋一转,雷霆说道:“可是你呢,近两年都干了什么?遇事便上折子。你是长安令,不是凉州刺史,明白吗?该往上报就往上报,有些事寡人都听到过了,说凉州两个刺史呢?一个姓王,另一个才姓李,你可长脸了,还排在李怀前面呢!这些事不说寡人,李怀不知道替你遮掩了多少,真说起来,你还是老秦人,李怀算是外人。咱们老秦人不说拖后腿,也不能给朝廷添乱不是?”
    王阙听到这里,两鬓满是冷汗,径直跪了下去,惶恐说道:“臣有罪。”
    陈铮回过头,看了一眼王阙,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都是以前的事了,真要治罪,还能让你穿这么久的麒麟袍子?”待到王阙抹去两鬓冷汗,陈铮这才继续说道:“寡人还是相信你的,不过这次说来也是巧合,唐老太公竟然来了长安,要说士林当中的威望,除了天下书院的那几位老儒师,似乎也就唐老太公能比得过严骐骥。要说之前,寡人还有点心虚,这次大考要是真出了点差池,要是传出什么有失公允的风闻出来,还真不好办,有唐家的老太公在,这事可就好办多了。”
    王阙言辞怔怔说道:“君上放心,断不会有此风言。”
    陈铮睨了一眼王阙,似笑非笑说道:“你能保证?”
    王阙之前能有此断言其实也是带有几分出风头的意气,这会陈铮一反问,反而心里打鼓,一时半会不好回答,脸上一副难堪神色。
    陈铮笑了笑,摇摇头说道:“你啊你,要是能像你家老爷子那般将凉州走上一遍,现在何止长安令?罢了,寡人也不为难你,风言也是人传的,只要你能将人抓住,寡人一样不治你的罪。至于怎么抓,那就看你本事了,不过有一点,不能搅得全城人心惶惶。”
    陈铮说完,摆了摆手说道:“寡人自去周边看看,你侍候了一上午,别耽误了正事,回府衙办公去吧。”
    王阙挥了挥袍袖,朗声说道:“臣告退。”说着,整个人便往长安令府衙的方向过去,不过说归说,凭借这么多年在官场的摸爬,王阙总觉得陈铮话里有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回家跟老爷子见上一见。
    决定之后,王阙正要回头,觉察到身边多了个人
    ,侧过头看了一眼,便立马和颜拱手说道:“纳兰学士好。”
    纳兰亦是笑颜,入乡随俗也称君上说道:“王大人可是觉得君上之意有些难办?让抓人,又不让大张旗鼓?”
    王阙之前还当是陈铮有话忘记嘱咐了,闻听此言眸色一亮,他回去问老爷子自然也能揣测上意,但眼下有个更好的机会能和这位当朝第一人拉近关系,王阙自然也乐意,侧过头,拱手说道:“还请纳兰学士明言。”
    纳兰等了一会,待周边路人过了之后,这才低声说道:“王大人是当局者迷,朝廷的人用不了,那么江湖的人呢?这些人四处传言总归要挑地方,尤其是人流往来大的地方,这种地方,一来是容易掩人耳目,再者人来人往,传言的威力也大,效果自然也好。符合这两者的,在长安,要么酒楼,要么车马店,但这些地方,咱们官兵过去,又容易引起混乱。”
    王阙深以为然说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下官让一些官兵假扮成江湖人?”
    纳兰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你是当局者迷,此事本就是未雨绸缪,只能说明咱们君上对士子可是尽了心的,长安的酒肆车马店在年末可是停不下来,这期间要是安插人进去,那得多少人?再者说,君上说是抓着人不治罪,可要是整个大考期间相安无事,或者说影响范围越小,那不就是功劳了吗?”
    王阙一听便急不可耐说道:“大学士,你可就别卖关子了。”
    纳兰将王阙拉到身旁,然后在自己手上写了一个卫字。
    王阙恍然大悟。
    纳兰趁着这当口开口说道:“卫家这个姑娘肯定是要进徐家门的,而且就凭徐唐两家的关系,这事你去找她,这种风言,就算是假的,对唐老爷子的名声也不好。多的不用说,就这一条,她定然能帮你。”
    王阙搓了搓手,一脸热枕说道:“还是大学士想的周到。”
    纳兰摇了摇头叹气说道:“都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既然大人明白了。那纳兰就先走了。”
    王阙连忙躬身说道:“多谢大学士。”
    纳兰也不再多说,径直往街道尽头走去,待走到王阙瞧不见的地方,往旁边小路一闪,之前跟王阙说了大半天的陈铮,就坐在路边一方木桌上,一边用筷子往手上的馒头上夹腌菜,一边冲着桌子对角点了点头。
    等到纳兰坐下之后,陈铮将口中的馒头咽下,又喝了一口热汤,然后说道:“办妥了?”
    纳兰嗯了一声。
    陈铮随即点了点头,“王阙有才,但是心思歪了,功利心太重。磨上一段时间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纳兰早年也是寒门,对此寒酸的早饭并不在意,反而很是熟练的用竹筷夹了一块馒头,然后沾了点腌菜就往嘴里送,陈铮笑着说道;“年关将至,这百姓呢,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几天好好歇歇。可越到这个时候,朝廷越是不能歇,尤其是大学士你,有什么查漏补缺的地方纳兰你可得好好把关。”
    这一会的陈铮,就真的像个寻常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有些话,哪怕说过了,再说一次的时候也是正色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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