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剑佩君子,刀配匪”,“刀客”二字,想必很多人都听过,但今天,咱说点不一样的。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清朝末年,这“刀客”在关中等地可是有着别的称呼,有人称其为“土匪”,官府则是称之为“刀匪”、“恶党”、“莠民”,再有什么“绺子”之类的黑话俗称。
    其实,真要说起来,“刀客”的出现,大概是在清朝嘉庆到道光年间,但真正有规模有组织,兴盛起来,还得是清末的时候,起于三秦之地,聚众成势,这其中,便有一家喻户晓的势力,唤作“刀客会”。
    这里的“刀客”,可不同于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它更多的是代表了某个群体的统称,就好比采参的“参客”,押镖的“镖客”,贩盐的“盐客”,还有走商的“商客”。
    而这些刀客多是倚渭水而活,盘踞两岸,占据要道,诸如贩运私盐、私铁、私茶、绸缎,总之什么赚钱干什么;除外,更有刀客聚众成势,或占山为寇,或流窜乡里,干着劫掠的营生;还有刀客三五成群,以走镖运物为生,再有的,如开设赌坊、青楼等等;当然,亦有刀客豪侠在这乱世之中行义薄云天之举,侠名远扬。
    如此,便造就了“刀客”致褒贬不一,毁誉参半的名头,到最后,“刀客”也多被归为盗匪流寇,为人所痛恨,混于九流。
    而咱们今天这个故事,就是起于“刀客”。
    秦鱼雁第一次听到“刀客”两个字,还是从他外公的嘴里。
    他外公姓苏,要是往上再推个几十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地主老财,但没落也没落在那个时候,毕竟不用说也都能明白,那年头,地主能熬过来的怕是没几个,人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
    从小秦鱼雁就没少听他外公那一代人的故事,一来二去,听的耳朵起茧,都能倒背了。
    说是睡过牛棚,脖子上吊过砖,膝下跪过瓦片,吃糠咽菜,喝过泔水,一家几口,最后就他外公和外婆挺了过来,但也落得一身伤病,好不容易等着子女成家了,结果福都没来的及享,没熬过几年,他外婆就得了场大病撒手人寰,至此,就剩他外公一人。
    老人上了岁数,老的牙口都快没了,却总喜欢在自家那间老书铺里的枇杷树下笑呵呵的逮着他说当年的事,一袋旱烟就能说上大半天。
    说那时候可不像现在,他外婆家是书香门第,奈何家道中落,只能委身嫁到苏家;本来是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可命不好啊,偏偏赶上了动荡的年代,成亲没几天,家就被抄了,田地充公,钱也没了,宅子里的东西被人砸的砸,抢的抢,最后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背地里放了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到头来福没享到,反而是跟着外公吃苦受罪,吃糠咽菜都在一块儿凑着,可饶是这样,印象里秦鱼雁也没见外婆有过什么怨言。只是,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偏偏这人却没了,人世福祸,当真无常,故事每每说到最后,外公总是笑着笑着就哭了,一人躲屋里偷摸抹泪,惹人心疼。
    除外,秦鱼雁还从他母亲嘴里听到过别的事,说老人膝下原本是五个孩子,可早些年,大饥荒的时候,没留住,就剩下她一个;许是活下来的人心存愧疚,所以,他懂事不久就被留在了老人身边,也因而听了太多太多的奇闻异事。
    清朝末年,虽说天下三教九流,江湖武林,黑白两道,多聚于京津二地,号称是“龙潭虎穴”,但三秦之地上也不乏能人辈出,要知道乱世当头,自是多英雄豪杰。
    而这片土地上,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刀客”。
    何为刀客?
    提刀杀人,便是刀客,就像那片无言的黄土地,粗犷到了骨子里。
    故而,耳濡目染之下,这“刀客”对秦鱼雁来说印象最为深刻。
    但除外,其实还另有原因。
    毕竟,故事始终是故事,再好听的故事,但凡过了那股子新鲜的劲儿,哪怕就是说的天花乱坠,也难免失了兴趣;起初秦鱼雁就是这样,只以为老人讲的都是虚的,但当他亲眼目睹了一些东西后,却是彻底改变了心里的想法。
    而这原因,自然是要落在他爷爷身上。
    只因老人深藏不露,手底下竟是拿着绝活。
    耍弹弓。
    说起弹弓,可能很多人都会嗤之以鼻,心想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能耍出个什么名堂。
    可你真要是这么想了那就大错特错,老爷子这弹弓可不是什么木头杈子,而是铁胎弹弓,光重都有个十来斤,握柄粗如锄把,两小枝更是和那面杖差不多,浑铁打铸,枝头一左一右乃是个活灵活现的豹首,张开的嘴里,各衔着一根比拇指还要粗的乌红兽筋,造型夸张,让人见之难忘。
    别人打弹弓耍的是石子泥球,可老人打弹弓那用的是铁丸;这铁丸也分大小,小似豌豆般的,能射鸟雀,大点像指甲盖的,那就能射兔子狐狸,再大点的,像龙眼那样的,山上老熊瞧见都得打哆嗦,什么“一石二鸟”、“独龙钻洞”、“双龙出海”,一把弹弓硬是能耍出各种花样,让人拍案叫绝。
    要不是因为一次意外,秦鱼雁上山被一头老狼盯上,兴许连他这外孙都不知道身边天天老神在在的老人还有这么一手绝技。
    最后他还是从村里一位半截入土的老人嘴里意外得知,原来,早在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他外公就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汉了,套过狼、追过虎,撵的满山野猪能嗷嗷直叫唤。而且越说越玄乎,说是当年这秦岭大山里野仙出没,兔狐奔走,虎狼横行,那时候老人凭着一把铁胎弹弓就能把那山中野兽撵的到处跑,霸道的不得了,名震乡野。
    打从知道了这事儿,秦鱼雁心里是直犯嘀咕。
    怪不得,平日里就觉得老人虽然上了岁数,可这精神头却好的不行,翻山越岭跑起来,那就像是山魈野猴一般,窜跳如飞,腿脚利索的吓人,敢情年轻的时候还有不小的名头呢。
    至于后来的事大伙儿也都能猜到,这地主可不好当啊,怕是老人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目睹了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索性藏了绝技,不露于人,想要安度余生。
    但秦鱼雁可是实打实的目睹过那神乎其技的弹弓绝技,百发百中都不为过,那撵他的老狼,就死在一颗黄豆大小的铁丸下,自右眼射入,翻出去老远,他还记得那张狼皮换了几斤水果糖呢,可惜,一起换掉的还有那副弹弓。
    不过,弹弓虽然没了,老人还有一双手,这双手也是不俗,这便是另一门绝活;可徒手掷石,三十步内,准头惊人,老人最厉害的时候,一抖腕,可在瞬息之间连打三枚飞石,直如飞蝗一般,唤作“打石”。
    说起这事儿,还是秦鱼雁在发现他外公深藏不露后,才瞧出了老人手上的门道。
    他们这边背倚秦岭大山,打小那野物那可是没断过,但凡老人上山溜达一圈,下来的时候,永远不会空着手,那些野兔野鸡什么的,基本上就是碗里下酒的菜。
    不光是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就连水里游的,时不时的也能拎几条回来,全都是用石子打回来的。
    秦鱼雁以前觉得老人之所以准头惊人是因为打猎多了,熟能生巧,习惯了;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目睹了几次后,暗地里翻书一查,好家伙,敢情这在一些个老书里还有不小的名堂,叫作“飞蝗石”。
    那“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梁山好汉里,有一位就会这门手段。
    打那之后,秦鱼雁自然是一改往日对老人的看法,谁能想到这个睡觉呼噜震天响,吃饭能扣脚丫子的老糙汉居然能使出这么几手绝活。
    老人矮小精瘦的身子,瞬间就在他心里无限拔高了起来,俨然是将之当成了小说里的江湖高人,隐士豪侠;再有那些个“刀客”的故事,八成也是真的,保不齐老爷子当年就是个刀客。以往爷孙俩下河洗澡的时候他可是数过,老人身上背的刀疤可不在少数,都是些陈年老伤,触目惊心。
    可惜,他本来还想摸个明白,奈何这岁月不饶人,日子一长,老人的身子骨却是愈发弱了,而且总犯迷糊,有些痴呆,时常连身边人都认不出来。
    再加上秦鱼雁年岁渐长,自然是息了玩心,毕业后更是尝尽生活的艰难不易,哪还有心思惦记这些,过了也就忘了,多是为工作奔波。
    可这年年关,头场雪的时候,老人走了,抱着他外婆的照片一觉睡着就再也没醒来,走的很平静。
    旧街冷清。
    天将亮。
    街畔的屋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满了倒挂的冰溜子,路边偶有一条黄狗飞快跑过,沿途留下了一连串梅花似的脚印,但转眼又被风雪掩去。
    顺着旧街往里瞧去,便见一座小小的拱桥,积雪之下,还能看见些斑驳陆离的痕迹,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而在石桥旁,忽听异响,就见一扇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半掩着启开了一条缝,立时就有一抹昏黄的光亮从里面透出来,落在了外面的雪地里。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岁数,眉宇干净,身上严严实实的裹了件大衣,但瞧着眼神黯淡,有些落拓。
    “呼!”
    深深透了口气,他又转身望向屋里,只见浑浊的灯光下,这间不大的木屋已经被无数本书堆挤的十分逼仄,空气里更是泛着一股子旧物受潮的霉味,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确实很久了,自打他外公泛起迷糊,这间老书铺就没再开过了。
    “唉!”
    望着眼前的书铺,秦鱼雁不由得叹了口气。
    记忆里,那些个故事都是在这里听的。
    算起来,这些应该是他外婆的东西,还记得老爷子以前总觉得整理这些旧书麻烦,但嘴上说着,却把这院子守了十几年,只因这些旧书老书,有绝大部分都是他外婆手抄的。
    而现在,这书铺是老人留给他的,估摸着也算留个念想。
    铺子前店后院,前店本就不大,但书却多,屋心堪堪摆了张书桌就已容不下其他,再往里瞧去,只见一条走道贯通后院,院中白雪皑皑,独一颗枇杷树含苞待放,亭亭如盖。
    裹了裹衣领,秦鱼雁坐在桌前开始整理起身旁的老书。
    这里面大多是武侠小说,再有一些鬼怪奇谈和民俗异事,往往一番搜找,那是既能找到北派武侠大家的刀剑江湖,也能翻出一本书生鬼狐的痴缠怪诞;正是看多了这些,耳濡目染之下,影响了秦鱼雁的一生,使他痴迷于笔下的东西。
    忘了说了,他是个作家,穷困潦倒的作家。
    夜风凄寒。
    “唉!”
    裹了裹衣领,秦鱼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轻叹。
    可就在他埋头忘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却是生了件怪事。
    “嗬嗬——”
    手里正翻着书呢,他耳边冷不丁就听到个声儿。
    那声音怎么说呢,有点沙哑,像是被烟呛了,又好像喉咙里卡了口痰,再有就像是一个人在笑的时候带起的气息,对着他耳朵吹气一样,一股凉风嗖的就在他脖领子里打了个转儿。
    秦鱼雁似是还没适应老人离世,习惯性缩了下脖子,顺嘴就招呼道:“外爷,少抽点烟,你、”
    话说到“你”的时候,他忽然止住了声,身子一动不动,埋着头,撅着腚,像极了个鹌鹑,像是呼吸都停了,就这么持续了三四分钟的功夫,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门外静悄悄的,外面挂着轮模糊的毛月亮,屋里昏黄的灯光黯淡极了。
    饶是他小子再胆大,这会也不免口干舌燥,手心里都沁出来汗了。
    又等了等,见没什么动静,秦鱼雁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撑着身子,一点点僵硬的伸着脖子,心惊肉跳的朝四下瞄了一眼。
    还好,没多出来个什么东西。
    “呼!”
    当即一口气松的他差点没尿出来,被外面的寒风一刮,背后立马起了层白毛汗。
    这会儿,他才回想着之前的声音,难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穿堂风太大吹的?
    关门。
    咽了口唾沫,秦鱼雁绷着脸快步走到门后,看都没看,赶忙关上。
    可心思还没消呢。
    “嗬嗬——”
    那声音突的又冒了出来。
    秦鱼雁这下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哪来的。
    头顶。
    声音来的突然,一股凉风就像一注冷水淋到脖子里似的,惊的他浑身一个寒颤,强压心中忐忑,就这么僵着脖子慢慢扭头朝房梁上一搭眼,等定睛看清那发声的东西后,嘴里立马“啊”的惊叫了一声,随即腿肚子一软,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来的突然,没个准备,本来是想下意识的退几步,没成想酸麻无力,当场就摔地上了。
    借着灯,秦鱼雁就看到梁柱上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蹲坐着个毛茸茸的玩意儿,而且个头还不小,一动不动,一双碧幽幽的眼睛比胡豆差不多了,冒着精光,屁股后头垂着一条火红的尾巴,正居高临下的瞧着他。
    就一眼,秦鱼雁便瞧了个清楚,好家伙,居然是只红毛狐狸。
    他眼皮一跳,又定睛仔细看了几眼,错不了,还真是只狐狸,浑身火红,头顶生了撮白毛,大小都比得上京巴了。
    要说他们这边背倚秦岭大山,狐狸倒是不少见,可这模样的当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只,灯光一映,就见那身皮毛光亮非常,简直如缎子一般华丽,没有一丝杂毛,而且体态娇小玲珑,时不时摆摆尾巴,舔舐前爪,瞧着似极了一位风韵十足,婀娜多姿的美人。
    见秦鱼雁发现了它,红狐也不惊慌,从梁上窜下,而后人立而走,扭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书堆里,转眼没了踪迹。
    这一幕可把秦鱼雁看的吃惊不小。
    不过,这心里的惊怕也就一瞬,等缓了缓神,秦鱼雁才撮着牙花子站起,心里是暗暗称奇,回想先前的一幕,难不成是这老屋久没人气,被那山上红狐当成窝了。
    边想着,他已是轻手轻脚的走到书堆前,伸手就开始翻找了起来,可不找还好,这一找,秦鱼雁就有些傻眼了。
    等把书都移开,底下是空空如也,别说狐狸,就是连根狐狸毛都没瞧见。
    “难不成跑了?”
    秦鱼雁又四下看了看,不对啊,这书堆就在他面前呢,也没见有什么东西蹦出来啊,何况那狐狸个头也不小,再怎么跑也该有点动静才对。
    到了这里,秦鱼雁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大半夜的,撞见这种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那小东西一看就知道不同寻常,该不会是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邪了吧。
    却说这心里正发毛呢,只见秦鱼雁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古怪,原本扫视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就落到了角落的一本书上,这一落,就再也移不开了,他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跟丢了魂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来的是一本无名老书,而在那老旧泛黄的封页上,竟是蹲坐着一只红狐。
    可这只狐狸不是活的,而是画上去的,活灵活现,赫然与先前那只一模一样。
    秦鱼雁心头狂跳。
    “还真他娘的撞邪了!”
    念头一起,他正想后退,可双眼已猛的瞪大,就见地上那本老书豁然无由而动,竟是哗啦啦自行翻动了起来。
    一瞬间,秦鱼雁只觉得眼前一切如烟飞散,天地旋转,尽是光怪陆离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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