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7)
    林大牛有顾虑。
    林雨桐就劝,“能不能找到还是个未知数,当年那战争还没结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担心会不会受牵连,那是以后的事。再说了,我怕牵连吗?我是立过功的,便是受牵连,最坏的情况就是在咱村种地。种地就种地,别人的日子能过,咱的日子就能过。何况,这找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事……”
    林大牛摇头,“我这记起来,想来找……也没那么难找。”
    那就说是说想起来的东西很多。
    林大牛掰着指头算,“我记得跟父母住在学校里,应该是大学。”
    解放以前的大学,本就不多吧。
    十多岁了,什么大学该记得吧?
    林大牛面色复杂,“矿业大学,我父亲叫夏九墨,早年留学德国,在欧洲游学过。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给我讲在国外的游学经历……”
    林雨桐就打量林大牛,怪不得在矿上别人把宝贝当顽石,他就能搜集起来。哪怕是见过郭地主家的老爷收集这个,但收集起来的必是被整理过的,在矿上的煤堆里想辨别出这些东西,那可当真是不大容易。更何况,他自己能土法炼铁,哪怕是方法再土,可这理论跟实践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些知识,他应该是早年就储备过一些。
    “我母亲叫江映雪……”他说着,就看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我记得我母亲教我弹钢琴……”记忆里的男孩穿着背带裤,黑白两色的小皮鞋,雪白的袜子,坐在钢琴的前面。此刻,他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僵硬的动着,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是我妈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致爱丽丝。”他说着,又不太确定起来,“也不知道弹的对不对?”
    林雨桐抓住那一双颤抖的手,粗糙的大手,骨节分明,便是上面的老膙没了,可长期挖煤拉煤给骨头造成的损伤却成了永久性的。很难想象得到,这曾经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我母亲告诉我,我出生在德国,三岁才跟父母游学回来。”他记忆的匣子一下子给打开了,“我老家在同县……”
    同县距离这里并不远,隶属于同一个地区。也还在同一条铁路沿线上,这就串起来了。
    “住着大房子,我小时候每年过年会回老家,那宅子大的我记得我迷过好几次……后来才好了。家里人不少,祖父祖母之外,还有一位姨奶奶,有二叔二婶……还有不少把我叫小少爷的下人……”
    那你家这成分真不是一般的高。
    要这么说,不管现在夏九墨在什么地方,去同县肯定能打听着。这么大一地主,不可能没人知道。而且夏九墨和江映雪丢了孩子,这孩子也不小了,估摸着孩子找不到青城,未必不会回老家。因此,再如何不会跟老家断了联系。
    “那年,我们随母亲回乡探亲,带了很多东西,原本是想着兵荒马乱,老家能好些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的,母亲带我们要去青城,说是父亲在青城……”
    青城有矿,那里的铜矿非常有名。
    “那一年,文心八岁,她比我小四岁,是回国之后生的。她的洋文是我教的。”
    “文心三岁那年,又生了文荟,她小时候特别爱哭,换了好几个奶妈。”
    “文心六岁那年,生了文茂……我走的时候,文茂马上两岁了。我记得临走的时候祖母说,不等给文茂过了两岁生日再走吗?母亲说不了,到了刚好赶上。”
    “我外祖家在省城,外祖父我……不记得了,倒是记得我舅舅,黑西装黑皮鞋,白衬衫黑领结……住的房子是小洋楼……大致记得在东仁路,但那时候去的时候都是车进车出……记不得那房子在几号,可到了地方找找,许是我还能找见。”
    这么详细的信息,说实话,只要找必然是能找到的。
    四爷就道:“别有顾虑,您算算,要是老人家还活着,如今多大岁数了。”
    那个时候结婚都早,母亲十五岁就嫁给父亲,紧跟着就跟着留学去了。一起在国外呆了四年的时间。也就是说,母亲十六岁生下自己。按照自己的年龄算,母亲今年也已经五十八岁了。分别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父亲只比母亲大一岁,按年纪算,也都五十九了。
    还能活几年?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焦躁,手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拿不定主意。
    “去吧!”林雨桐就道,“我们陪你一块走。等这场雪停了,先去同县看看。”
    能吗?
    能!
    可要是……
    没事!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过年了,放假了,都不用上班了。今年这个年,因为这个事过的非常潦草。过了大年初二,雪停了。但太阳并没有出来,温度也并没有更高。因此,雪也没有融化。
    如此也好,雪融了路更不好走。如今也不通车,去哪全靠双腿。至少这次去县城,非走着去不可。到了之后再坐火车,还得看火车发车不发车。走之前,四爷和林雨桐搞了不少证明信,反正试验田的印章他管着,自己写了自己盖章。林雨桐那边管着派出所办公室,大印也归她管,开这些并不艰难。
    两人还留了心眼,用办公用纸盖了不少空白页,方便看情况填写。
    各自都有工作证,再加上其他的证明材料,到哪里都方便。尤其是出公差的,坐火车相当方便。
    临出发了,林大牛又犹豫,“要不四丫别去了,道儿太远了。”
    徒步走去县城而已,能远到哪里去?只你们去,我才不放心呢。
    好说歹说的,可算是说通了。然后把周鹏生喊来先住家里,帮着看家。他闺女年前两天才来报道,紧跟着就赶上大雪了,在学校那边住着也不怕,杨建国虽然回家过年了,可樊主任在呢。小姑娘跟着樊主任住,一点事都没有。
    周鹏生倒是知道一点情况,不过他比较贼,“对外就说你们去找老四的亲人去了,殷善和他媳妇,都是外地人。放心,这个没人知道。机修组那个老秦,跟殷善的媳妇有点亲戚,但他怕老家的人,早跟老家都不联系了,没人验证这真假。”
    这么说也成,反正找见找不见的,回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谁追根弄底这个?
    林雨桐和四爷也觉得妥当,就这么着吧。三个人都是好体力,赶在中午到了县城。县城往同县那个方向的车,后天才有一趟。可往省城的车,今儿下午就有一班。
    拿着工作证介绍信,很顺利的买到了票。县城的国营饭店,如今也不营业了。只能吃点干粮,在车站喝了热水。林雨桐给做了饼子,千层饼层层分明,油香油香的。压根就不用菜,这玩意吃着就挺好。
    大年又下雪的,车站没啥人。下午三点半上了车,四点四十就到了。省城嘛,也没离多远。今天肯定是找不成了,天当真是不早了。找人打听,这招待所在哪儿,住宿是个问题。
    可到了招待所,不等自己和四爷去问,排在前面打问的人就替咱问了。有几个该是来省城探亲的,结果好家伙,拿着工作证人家只瞥了一眼,这个说住满了,那个说没有空置的床位。一个个小瓜子磕着,都不带搭理你们这种从小地方来的人。
    四爷和林雨桐没急着上前,等前面打问的人跟这边的工作人员争执了几句走了,林雨桐才到前面,点了点桌面,那边头都不抬,“不是说了吗?没床位。”
    林雨桐将一张两斤的粮票往前一推,“值班室借宿一宿也行呀。”
    那人眼皮一抬,左右看了看,利索的塞兜里,“工作证、介绍信。”
    林雨桐把三个人的都往前一推,还有家里的户口本以及她和四爷的结婚证。
    这人挨个的看了一遍,“还有一间套房,灯有些闪,没修。你们要住,就这一间了。”
    成!大冷天的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一楼最角落,有一个套间。里面一张大床,外面一张小床,还套着一个小卫生间,带着淋浴。
    得了!就这里呢,好歹还能洗澡。至于灯的事,问题也不大,四爷踩着桌子上去拧了拧,这不就不闪了吗?
    自从到了这个招待所门口,林大牛神思就有些不属,等关了门了,进了里间,确保外面听不见,林雨桐才问,“您记得这儿?”
    这里的建筑有些老,应该是解|放之前就有的。
    林大牛点头,“跟着我父亲来过。这里……以前好像叫德顺大酒店。”
    很快就验证了林大牛的记忆没错,卫生间里的淋浴这些东西上,还留有斑驳的字迹,正是‘德顺’两个字。
    那时候的东西质量是真好,多少年了,还能够使用。
    晚上在招待所里,用带出来的饭盒冲泡了炒面,炒面是用面粉、芝麻、小茴香、花生碎、瓜子仁这些东西放了盐炒出来的,跟油茶一样。冲泡好了,把饼子泡进去,再拿一瓶小咸菜就着,一样吃的很舒坦。
    四爷和桐桐睡里面,大牛住外面。外面的床一动就响,咯吱咯吱的,显然他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早起,怕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咱还是自己解决吃的问题呗。五香鸡蛋一人先吃仨,然后麻花一人吃几根,喝点水不渴得了,要不然出门找厕所也不大容易。
    走了一路,三人身上的包是越走越轻,拿的都是吃的。
    出门的时候那工作人员还没下班呢,跟林雨桐打招呼,“晚上要是还住,不管我在不在,你就跟前台的人说你们是我亲戚,肯定给你们留间房。”
    林雨桐又塞给人家一鸡蛋,这‘亲戚’得认,不定啥时候还能用人家呢。
    不敢在招待所里打听消息,那地方都是小洋楼,后来不是查封了,就是留作他用了。打听的时候都得谨慎些。
    出来就问一从巷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塞给人家两块糖,“知道东仁路怎么走吗?”
    知道!太知道了!
    这孩子指了公交站牌,“坐到图书馆下车,下车一问就知道了。”
    公交车没有准点的时候,在路边等了四十分多分钟,才来了这么一辆,车上人还不少,没有座位。就这么一路站着,站了十三站路之后,抬眼一看,路边就是图书馆。照牌还在,但是大门紧锁,显然这里现在是没啥人的。
    林雨桐就看林大牛,林大牛站在路上,环顾四周,局促又紧张的像个孩子,朝一边指了一下低声道,“那里应该是个学校……”
    顺着他指的方向,四爷过去看了,那里大门也锁着呢,但门额上确实写着:新华小学。
    林大牛摇头,“原身应该是个教会学校。”他也朝学校的方向走去,然后在学校的门口停下来,“我表妹当年在这里念书,我跟着司机来门口接过她。”楼还是那楼,只是看起来旧了很多。
    说完,他继续朝前走,大概能走个十来分钟,就有一十字路口。他没再左顾右盼的看,而是笃定的转了一个方向,朝前走去。两边都是围墙,他坚持往前走,走到了路口有些迟疑,朝对面的一家指了指,“我记得那里是铁栅栏的门和墙,里面靠墙种着蔷薇……”
    路过的时候,总有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站在花丛中。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小小的花篮。
    四爷过去看了看那砖墙,“这墙砌起来也就十年的时间,是新墙。”
    林大牛舒了一口气,朝对面走去。然后从刚才他说的那一家门口路口,继续朝里走,最后在一个挂着文工团招牌的院子门口顿住了脚,胸口有些起伏不定。
    文工团的大门紧闭,但铁栅栏门不妨碍看清里面。里面就是个小别墅,院子里修着长廊,那长廊上爬满了藤蔓的枝干,想来等盛夏的时候,坐在下面乘凉,一定很凉爽。
    林大牛的视线从门里挪到门外,看向栽种在门口的两棵梧桐树。他朝其中的一棵树走去,摸了摸树干上的一些痕迹。
    就听林大牛说,“我记得,舅舅有一次喝酒自己开车,回来的时候撞在了这颗树上。”
    痕迹犹在!
    林雨桐才要说话,里面就传来喊声:“嗳!干什么的?”
    一个披着棉衣的大爷从里面的角落里闪出来,那里该有个门房吧。这是单位上看门的。
    四爷就过去搭话,“大爷,这是文工团对不?”
    “对?找谁呀?”
    “有没有一个叫杨建国的?”
    “杨建国?没有。”
    “这就怪了,他说叫我来了就来这里找他……”他还拿出工作证来叫对方看,“我这是出公差呢,咋就没这个人呢?”
    “你是找他有啥事呀?”
    “我们开春,有几十亩的菠菜能采了,他说给单位上要的,叫我过来找人。我是路过,顺便跟他敲定敲定。”
    这大爷赶紧开门,“你说的是建国呀?有有有!”管他是不是错了,错就错吧,把菠菜给我就行,“大冷天的,又是大过年……小伙子不容易,快进来暖和暖和。”
    四爷就往里面去,“这是我媳妇跟我爸,回来探亲的。”
    这大爷就看林雨桐,“小姑娘是知青吧,在乡下扎根了?”
    “对!”林雨桐咧嘴一笑,“我家是政府家属院的。”杨建国他爸岗位变动,今年家刚搬到家属院,反正用杨建国的背景糊弄人,一准错不了。
    这么详细的话都掏出来了,这大爷就把人往里让,“那地方我熟!”随后应着,进了屋子就倒热水,问四爷菠菜的事,四爷就从试验站年前的豆芽说到年后的菠菜香菜……这都是真的嘛。
    紧跟着他又一脸懊恼,“这人也是,告诉我来找他,他偏不在。大爷,我该不是找错地方了吧?他跟我说,他们单位原本是一处私产,说是姓江的一户人家的私产……”
    这大爷眼睛一亮,“对!错不了。”他估摸着是不是哪个内部人员的家属在背后使劲呢,他先应承下,跟四爷在那儿侃大山,“可不是嘛!就是一户姓江人家的私产。解|放前,做的生意大的很,大车行、粮食买卖,他们家在省城那是首屈一指的。解放了,产业说是捐给国家了,十多年前吧,把房子也捐了,铺子……那些年不是搞联营吗?都入股集体了。”
    “那这觉悟挺高呀!”
    “那老爷子手里还有当年捐给根据地粮食的票据呢,如今也没人动他……他就一闺女,闺女在前面那小学里教书,他就在那学校里看门……当年那是大爷,如今跟我一样……”
    林大牛的手就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林雨桐就催四爷,“事说定就走吧,还得赶车呢。”
    四爷就顺势起身,“成!我知道地方了,那等菠菜下来,我就直接给送过来了。”
    “小伙子,你要不留个电话?”
    “我们那边不通电话,您放心,我一准给您送来。”
    麻利的从里面出来了。
    三个人出来,林大牛的脚步明显快了很多。刚才路过的那个地方,他的亲舅舅就在里面。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等到了小学门口,他站着,却不敢朝前走。
    林雨桐过去拍门,喊道:“有人吗?”
    没动静。
    她再喊了一声,“有人吗?”
    还是没动静。
    她回头看林大牛,林大牛的手都攥紧了,鼻尖都出汗了。这是紧张的!
    林雨桐咬牙,朝里面喊道:“请问有人吗?我找江映民。请问,这里有个叫江映民的吗?”
    话音才落,林雨桐听见响动声,门房的窗户从里面推开了,有个四方脸面头发花白的老者露出头来,“你说你找谁?”
    林雨桐看着对方的脸却愣了一瞬,林大牛跟此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地方。她朝后看林大牛,林大牛也直直的看向对方,且不由自主的超前走了几步。
    对方看见林大牛,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愕然和惊喜,想说什么,嘴却一直颤抖着说不出来,他的手摆动着,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把头缩回去,紧跟着门房的门就开了,一个健硕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钥匙抖着手将大铁门打开,过去就盯着林大牛看,好半晌才试探着喊了一声:“文龙?”
    “舅……舅?”一个称呼喊的哽咽不成声,膝盖一屈就要朝下跪。
    江映民一把给拦住了,啥话也没说,拉着林大牛就往屋里拉,进了里面,也没管跟进来的林雨桐和四爷,抬手一巴掌就打在林大牛的脊背上,“十几岁了,你不知道家门朝哪开?你去哪了不知道回来……”
    林大牛到底是跪了下去,“舅舅……我回来了。”
    江映民眼泪流了一脸,抬手擦了,“到底是去哪了?一家子找你都快找疯了!”
    “头撞铁轨上了,醒来的时候啥也不记得了。”林大牛擦了一把脸,真觉得这一辈子就跟做了一场梦一样,“我……前两天才想起来,就赶紧找回来了。本来想先去同县的,看老家还有人没?可从韩山县去同县的车得等两天,我没敢耽搁,先往省城来了。”
    “找家里去了?”
    是!
    江映民伸手把外甥扶起来,又上下打量,“啥也不记得了,你咋过的?咋还流落到韩山去了?当时在县里找过你,到处贴着寻人启事……”
    自从上了煤矿,哪里还去过什么县城?
    林大牛把这几十年的事说的简单极了,寥寥几十句话就交代过了。可就是这点话,叫人听的心揪成一块。
    随即江映民又道:“阴差阳错的,也好,你如今啥也不牵扯,孩子也不受牵连……”
    “我爸我妈……”林大牛低着头,一副不敢深问的样子。
    “嗐!”江映民沉吟了一瞬,这才道:“你爸你妈都在省城,当年你爸在的矿业大学,解放后先是迁移到青城,没两年,又迁移到平洲,再后来,跟省城原来的铁道学院合并了,成了冶金大学。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学校里大部分的像你爸那样的教授,都下放厂矿了。”
    “哪个厂?”省城里没矿,那只有厂。
    “电线厂。”江映民叹气,“你妈跟你爸都在,距离不远,现在去吗?”
    去!
    起身的时候林大牛踉跄了一下,林雨桐一把扶住了,“爸,没事,人只要好好的就行。”
    “你爷爷和你奶奶快六十岁的人了。”林大牛抹了一把脸,“你是不知道电线怎么造。”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跟纺线似得,用的纺线车,把一扎子金属线跟棉花锭子似得放好,然后把外面的绝缘层纺上去。纯手工制作!
    四爷就低声道:“先去看看情况,如果可以,想办法弄个重病修养……咱带回家去。”
    林大牛攥着闺女的手,缓缓点头,“走!你们说的对,人好好的,咋都行。”
    江映民拿了锁就出门,“那走吧,你们不认识道儿。”
    要出门了,林大牛想起什么了,他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上,然后跪下,“舅母,文龙回来了。”说着就叫桐桐,“给你舅爷和舅婆磕头。”
    林雨桐和四爷依言而行。
    江映民把俩孩子扶起来,打量了一翻,心里点头,虽说外甥坎坷了一些,但瞧这俩孩子,也算是有后福了。
    从里面出来,林大牛才问:“江华呢?”
    “过年了,去看俩孩子去了。”
    去看?
    江映民苦笑了一下,“离婚了,俩孩子跟了男方。”
    因着成分问题,不带孩子才是对孩子好。
    林大牛伸手搀扶江映民,江映民摆手,“没事,我身体硬朗着呢。就是你妈身体不好,你成了你妈的一块心病了。”
    路上林大牛没再问,倒是江映民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里的事,“文心解|放前就大学毕业了,后来跟你爸一样,留大学教书了。你那个妹夫原先是报社的,这不是文人的毛病,爱胡说八道,后来就下放到印刷厂去了。文荟学的那些个弹琴唱歌的,到了后来也是要坏事,好在早年找对象,找了个上过战场的,倒是庇护了她。她跟着随军呢,不在省城,日子倒是能过。文茂大学毕业没几年,整个气氛就不好了。他当时学的是俄文,他自己又精通德文、法文、英文,他老丈人在市里还有点小权利,把他塞到电缆厂的资料室里混日子呢。”
    都活着!以夏家和江家当年的情况,后辈能活成这样就不错了。
    林大牛啥话也没说,直到被带到一片棚户区。
    是!这里是棚户区。都是临时搭建的屋子,低矮,四处漏风。周围的厂子多,不是每个工人都能分到房的,于是这空地上,自然的就行成了这么一片棚户区。
    大过年的,这里热闹的很。巷子里到处跑的是孩子,家家户户紧挨着,过去几个生人就都追着看。
    走了好长一段,有人认得江映民了,“老哥,又去看老夏?”
    江映民含混的应了一声,又问候对方:“过年好啊!”
    “好好好!都好!”
    果然,在巷子的尽头停下脚步。往前路不通了,是被积雪覆盖的杂草。还有堆积起来的灰烬和煤渣。最边上,用木板和砖瓦混合的棚着一个大约两米的高的房子,房子上很多地方都盖着塑料布,想来是漏风呢,不得不用塑料布遮挡。顶上的积雪是清理过的,这屋顶挨不住大雪,林大牛都不敢想,他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大雪的夜里不敢睡,得不时的出来看看,防着大雪把这容身之处给压塌了。
    低矮的房子留着大约一米五六高的门,大个子进出得弯着腰。门帘是麻布包改的,能挡住风的吧?
    朝前走两步,里面隐隐的有咳嗽声传来。大牛不用江映民管,他自己过去,掀开门帘,推开薄薄的木门。
    里面光线黯淡,但却依稀能看清。打眼一看,不大的地方规整的干净整齐。一边是个床,床上半靠着人。盖着几床被子,上面戴着的棉帽子遮住了眼睛,下面的被子盖住了嘴,只露着鼻子在外面呼吸。床边放着一个火盆,火倒是旺着呢,可这地方不隔寒,有点温度都散了。
    这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一半是书。此时桌边弯腰站着个男人,瘦高的身形,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药包,桌子上的杯子还冒着热气,他正给床上的人取药呢。林大牛背光进来,这人就眯眼看,然后张嘴问了一句:“……找谁?”
    声音还是熟悉的声音,这一句‘找谁’,叫林大牛的眼泪滂沱而下,他哽咽压抑的不敢哭出声来,特别艰涩的叫了一声:“爸。”
    拿着药包的手瞬间松了,那药片哗啦啦掉了一地。
    “你叫我什么?”
    “爸!”林大牛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老者,仿佛能从他的身上,看到当年儒雅的影子。
    “文龙!”老者擦了擦眼镜,又戴上,然后凑近些,捧着林大牛的脸仔细端详,最后抬手摁着林大牛的头,“叫我看看,看看你的头。”
    林大牛低下头,“左边的疤痕,是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在船上磕破的。右边的疤痕,大些,是追我妈摔到铁轨上,磕的。”
    老者一把拉住林大牛,拉到床前,“映雪——映雪……”
    床上的人早已经哭湿了脸颊,却始终没胆子睁开眼,就怕是梦一场。直到林大牛把手伸过去,攥住被窝里伸出来的手,她才睁开眼,头动了动,把眼睛彻底的露出来。
    然后她看清了,不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谁。
    她哭了,没出声。好半晌,声音才细细碎碎的,“小点声,别说话,叫人听见了……连累你!”
    林雨桐站在外面没进去,低声跟四爷商量,“这环境……不能常住。”
    四爷左右看看,“把身上带的钱和粮票,留够能回家的,剩下的都给我。”
    林雨桐掏出来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塞给四爷。
    “你呆着,我去电线厂看看。”
    嗯!要是不能把人带走,想法子给换个环境也行。
    江映民也没进去,就在外面站着。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短时间内,是绝对说不完的。林雨桐给外面点了一堆火,找了个木桩子叫江映民坐了。
    江映民坐下搓手,就看林雨桐。就见这姑娘的包里像是个百宝箱似得,这会子又掏出一摞子饼子,然后用筷子插起来了,放在火上烤着。烤了一会子,外皮都脆了,递过来了一块,“您吃。”
    白面的,口感不错。
    就见这丫头起身,轻手轻脚的进去,又轻手轻脚的出来的。然后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吃着,很怡然的样子。
    他忍不住又看她,“丫头?”
    嗯?
    林雨桐目带询问,“要热水吗?”她打算起身去里面看看,或是跟别人家借点也行。
    江映民摆手,“跟我说说,你爸这些年过的到底怎么样。”
    这叫人怎么说?
    林雨桐的语言也不复杂,并没有比林大牛自己说的更详细多少,“虽然没记忆,但是他很聪明。哪怕耳朵之前听不见,可过的比大部分人都强些。现在……比较清闲,拿着工资,干着相对清闲的工作。我在隔壁的派出所工作,我爱人在家对面的试验站……家里不缺吃……我一直在家住,陪我爸。住的也算是宽敞舒服,挨着厂矿的小镇子,要说起生活自在舒服,如今来说,比城里拿着工资的人要舒服一些。”
    农村羡慕城里,不过是羡慕吃商品粮。可吃着商品粮拿着工资,在农村还有个院子,是比城里人要舒服很多。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说的时间不长,得有一个多小时,四爷跟个披着大衣,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就走了过来。
    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四爷说话的声音,“……肯定是肺痨,这样的病是有一定的传染性的。回头,我们可以把诊断证明补上……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来补办手续。”
    对方皱眉,“小金啊,这事手续得齐全。”
    “肯定的。”四爷特别笃定,“我的工作单位您知道,刚才您也跟我们公社通电话了,您还怕我跑了?再说了,我能跑哪去?真要是肺痨这病因传出去了,周围这一片的工友都要求改善住房条件,这也是给厂里出难题了。”
    对方到这边,皱眉朝江映民和林雨桐看了一眼,然后撩开门帘朝里面扫了一下,就又缩回来了,说着就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子纸,写了一串东西,撕下来递给四爷,“这是同意离厂就医的证明材料,不能在厂里参加劳动,但是思想汇报的材料还是要写。”
    “放心,以后定期给您送来。”四爷将东西接过来,递给桐桐,然后重重的跟对方握手。江映民看的分明,这小伙子一定是把啥要紧的东西拿出来趁机塞了过去,这是贿赂对方换来的机会,人家才不在乎是不是真的肺痨。
    这人笑眯眯的转身走了,林雨桐这才拿了证明材料进去找林大牛,“爸,叫我爷我奶收拾东西,咱走吧。”
    林大牛接了材料看了一眼,就看闺女,“你拿啥东西换来的?”
    能是啥?你给我陪嫁的黑煤精呗!
    可在里面的桐桐却不知道,外面的江映民轻轻的将棉衣的衣角撕开,抽出几片金叶子一把塞到四爷的手里,“拿好,别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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