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宫山水池阁早已冰冻,池畔一座凉亭,被帘子围得风雪不透。
    亭内,三人对坐。
    隋帝杨坚高坐主位,他换了一袭月白锦袍,盘坐在厚厚的软垫上,花白的须发整整齐齐,巍然不动的高瘦身子,有一种渊停岳峙、苍劲有力的气度。
    坐在他对面的杨广用一个小碾子,熟练的把茶团、盐块、香料、生姜、蒜头碾成灰色粉末,用沸水冲开以后,又挖了一小勺羊油、一小勺羊奶进去。搅拌均净,就成了一碗茶汤。
    待泡沫散尽,杨广才将茶碗递到父皇面前。
    “阿兄不要给我,多谢。”一旁的杨集看得呲牙咧嘴,不待杨广为自己泡上,便拒了。
    “没品味,给你也是暴殄天物。”杨广为自己泡了一碗,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杨坚放下了茶碗,数落起了杨集的不是:“回京也不来看朕,真是白疼你了。”
    “不是我不来看大伯,实在,实在是太忙了!”杨集声音越来越小,说得自己有都点心虚了。
    杨坚见他底气不足,身子前倾的逼问:“那你告诉大伯,你在忙什么。”
    杨坚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闯祸算不算?”
    “算个屁!”杨坚笑得前府后合,笑骂道:“你也成年了,别再游手好闲了;年后,我给你安排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小’官当当。”
    “我不干。”杨集断然拒绝。
    杨坚笑问:“为何不当?”
    “人生短暂,及时行乐才是王道啊大伯!”杨集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人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享受吗?而我既然已经有了大好富贵,何必活得那么累、那么辛苦?”
    杨坚气得拍腿大怒:“和着说,皇族其他人累死累活、受人欺负,你也不管了是吧?”
    “那肯定不是。”杨集连忙说道:“咱们杨家子弟只有紧密的团结在‘家主’之下,才能打败各路牛鬼蛇神,与日月同辉、与山川共存。”
    “这才像话。”杨坚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在永安宫静思这段时间里,想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想得更多的还是一手创立起来的大隋王朝。我发现这个王朝还有太多弊端没处理好。你们说,这弊端是什么?”
    杨集见杨广始终正襟危坐,好心提醒道:“阿兄,大伯问你话呢?”
    杨广见到杨集一脸淡定表情,还以为是智珠在握,万没想到他是在等着自己,没好气的说道:“父皇知道我知道,他现在是考你,不是我。”
    “是吗?”杨集尴尬的看着杨坚。
    杨坚开怀大笑:“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我想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
    “那我就谈谈吧!”杨集见避不开,只好说道:“自永嘉之乱到我大隋一统天下的几百年时间内,南非朝政权纷纷更迭,终无一朝善始善终,究其原因还是军权没有统一在皇帝之手,军队当时支持谁,谁就是天下之主。而宇文泰在和高欢对峙时,实力相当弱小,在西魏的鲜卑力量消耗殆尽时,他为了扩充兵力,给予军中大将极大的募兵权,军权赫赫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应势而生,最终形成势大难制的关陇贵族集团。而我大隋建国至今的60多名大将军之中,至少有50人是关陇贵族,他们的子弟、门生、故旧遍布大隋军队,也使他们自下而上的影响、掌控着各支军队,门生故吏的后代长大以后,又继续为这些大将军后代效力,这是其一。其二、士兵多为关中人,关中籍将官和士兵至少占了全军六成以上。如果关陇贵族以一个整体向大伯、阿兄索要权利,而你们又给不起时,他们必然爆发。所以我认为军队问题,是我大隋最根本的问题。”
    “阿?怎么看?”杨坚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
    “金刚奴这番话,完全是说到大隋危机的骨子里去了。我大隋名义上是汉人王朝,但是从军队这一方面上说,依旧是个部落王朝,一个门阀就是一个部落,当这些门阀合力,足以颠覆大隋王朝!孩儿认为大隋首患,便是掌控了军队的关陇贵族。”杨广见父皇把问题交给他们兄弟,便向杨集问道:“金刚奴,你认为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
    杨集说道:“在其他地方组建一支实力差不多新军,用以制衡关中军,只是如此穷兵黩武,国力迟早担负不起。”
    “想法不错,顾虑也合理。”杨广点评了一句,又问道:“还有呢?”
    “要么裁掉部分关中籍士兵,然后以幽、冀、并、青等地的青壮补充。总之是尽量减轻对关中的依赖。”
    “两个办法都是引他山之石以攻玉,前者之患你已经说了;但后者也存在两个大问题。”杨广肃然道:“首先、朝廷一旦颁布裁军命令,立马就触动关陇贵族心弦,恐怕一名士兵不裁,他们就跳出来反对了;其次、你说的幽、冀、并、青四州是齐朝旧地,那里骁勇之士多为桀骜不驯的六镇子孙,一遇风雨便造反,如何可信?”
    “小弟对关陇贵族了解不多,不敢多加妄言,但是对阿兄的第二个顾虑齐另有看法。”杨集目光灼灼的盯着杨广,沉声说道:“我大隋一统天下,北周、北齐、南陈、西梁已经不复存在;齐地固然有人敌视大隋王朝,不服朝廷管制,但是关中不仅有,甚至可以颠覆一个王朝命运。如果宽泛把齐地百姓排斥在外,以歧视的眼光看待他们,那就是在逼反整个齐地;如果宽泛的以地域定敌人,恐怕也只有皇族不是敌人了。而且我认为齐地虽然民风彪悍,但这恰好是抗衡关陇贵族的天然兵源地。”
    杨广幡然惊醒!
    他长于北周将门世家,天然就敌视北齐,甚至学习文武艺,也是以歼灭北齐为动力,这种敌视、排斥之心一直持续至今。
    可北周、北齐、南陈、西梁通通被大隋取代了,他现在是大统一王朝的太子,以后还是这个大帝国的皇帝,岂能用过去目光看待北齐旧地的百姓?而且是他奉父命在扬州苦心经营近十年,为的不就是消除南北人心上的仇视和隔阂吗?如果继续歧视齐地百姓,不是人为的设定隔阂吗?
    “贤弟良言发人深省,愚兄受教了。”杨广行了一礼道:“你继续说!”
    “关中大地是关陇贵族根基所在,而他们又掌控了军队,国都在这里,有点像是与狼共舞,不仅施展不开手脚,而且容易受制于人。”
    杨坚为了胜利取代北周,向关陇各大门阀付出了不小的承诺和实利,而杨氏从关陇贵族升为皇族以后,便像当初的北周宇文氏一样,成了关陇贵族共同斗争对象。但这种话有伤国体、有损皇帝颜面,稍微不慎就会触到皇帝逆鳞,所以哪怕再受皇帝宠爱,杨集也不敢说关陇贵族进一步强大的根源,而是略了过去。
    “你说得没错。”这时,杨坚嗑然长叹道:“天下分裂太久、大隋立国太短,各地都有反隋势力,所以我一直想迁都洛阳,这样就能实现威镇中原、西制关中、北望齐地、南顾南方的战略意义,同时也能使朝廷跳出关陇贵族控制的关中。但是军队牢牢掌控在人家之手,在没有另外一支数目相当的军队抗衡之前。迁都之事提都不能提,明白吗?”
    “孩儿明白!”杨广感觉父皇谨慎过头了,如果是他,直接就一道命令下去即可,谁敢不遵就灭了谁,整个关陇贵族不答应,那就把北齐、南陈、巴蜀之力抽入关中,以流血冲突事件达到摧毁旧有势力的目的;以整个天下之力来对付关陇势力,难道还会输?
    如果一再妥协,那么养虎为患的大隋王朝,极有可能是第二个北周。
    北周是怎么灭的?
    是北周皇帝和皇族暗弱,没有独当一面的人物,所以当北周出现主弱臣强的窘境时,关陇贵族各大门阀蠢蠢欲动,就算父皇没有代周,也会有其他人代周而立。
    关陇贵族如今之强,更胜以往。父皇和他当政时,关陇贵族或许不敢动手,但以后怎么办?子孙后代如果像北周末期的皇族那样无能、文弱,根本镇不住野心勃勃的关陇贵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皇帝掌控力强的时候,打一场内战,把能够左右王朝命运的势力通通歼灭在战争之中。
    虽然他也知道各地百姓对大隋归属不强,导致这种疯狂的战略执行起来相当危险,可是这场内战如果结束得快,损失的顶多是一个关中而已。而换来的,至少是大隋王朝几百年太平、几百年国运。怎么看都是合算的做法。
    但是这话,他也不敢说。
    “侄臣也明白。”杨集也理解杨坚的无奈,也发现他这个皇帝处处受制,最明显的就是关中时不时上演的粮荒事件。
    大兴城之所以屡屡缺粮、杨坚之所以多次带领官员百姓就食洛阳,不是关中真的没粮,而是关陇贵族占了关中八成以上的良田,使关中自产之粮全都集中在了关陇贵族之手;而通过广通渠进入京城盐粮、布匹等物资,还是这些人在掌控。
    所以每当朝廷发布一道不利于关陇贵族的政令,他们往往先在朝堂反对,如果还是不废物,他们就控粮不售,人为的制造出粮荒,弄得关中大地饥民四起。严重的时候,他们还会让私军扮成土匪流寇,在地方上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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