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了四阿哥。
    漠北征战归来,康熙对这个儿子的印象越发深刻——无论是战场上的冷静果敢、危急时刻的沉着应变,还是征战回来,面对孝庄太后陵宫的孝心,都让他无一不感受到胤禛的变化。
    老四的确是在渐渐长大的——变得越来越沉稳。
    康熙还记得,当年他曾经斥责过胤禛,说他“喜怒不定,行事急躁”。
    也正是因为如此,皇贵妃佟佳氏临走的时候,还紧紧攥着他的手,恳求他能给四阿哥多一点耐心。
    心思转回到眼前,康熙看着胤禛上前来,又看他拱手了。
    他本来以为这孩子要说什么了,谁知道四阿哥低头就从怀里掏了一本书折出来。
    太监呈献上去,康熙接到了手中,才察觉到那书折上暖烘烘的,还带着四阿哥怀里的体温。
    他直接翻开了第一页,就看见,上面写着的全是各种应对措施:比如,提高满洲兵丁的月银,成立新佐领,让闲散人可以披甲当差,解决因战事死亡的兵丁的葬礼,以及贫困的兵丁娶老婆,住房的问题。
    每一条都是大白话,没有任何雕琢的辞藻。
    就事论事,恳恳切切。
    康熙在上面看着,四阿哥在下面静静的等着。
    旁边几个阿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实八旗这事儿,积怨已久——前面顺治朝的时候还好,但自从康熙二十年以后,八旗的生计就渐渐成了问题。
    随着内部贫富分化越来越严重,所谓“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很多士兵都陷入了高利贷。
    甚至有的士兵,月钱拿到手有一大半都要支付借高利贷的利息。
    没有钱了,自然娶不到老婆,死了以后也没有葬地。
    八旗的奴仆和他们是同一群人,绝大多数处境更苦,甚至有的人家里有了白事,连一场说的过去的葬礼都办不出来。
    这事儿,上书房里师傅其实也提过,还出过口头的考题。
    不过师傅没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讨论,阿哥们自然也就一听而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场景,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光是大清。
    拿八旗积怨已久的弊病来做议论,做不出文章,还容易得罪人。
    何必呢?
    然后后面上朝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没大臣提过。
    不过康熙并没有重视——若真是重视了,也就没这一次八旗暴动的事儿了。
    所以听闻出了这事,又被皇阿玛传召入宫之后,众阿哥想的也就是口头应对。
    谁也没想到四阿哥居然已经有书折应——从上书房到康熙这儿,路途并不远,路上也没别的时间书写。
    老四这显然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
    一时间就连太子都向四阿哥这儿望了好几眼。
    好你个老四!
    眼看着康熙面色无波无澜,视线平平地扫过面前的奏疏,一时间大殿之中,静默无言,人人屏息凝神。
    八阿哥微微抬头,就看康熙面色严寒如霜,眉头渐渐地越皱越紧,读奏疏之余,冷不防地便抬起眼,往下面扫了一眼。
    目光如电。
    八阿哥心下一惊,立即收回视线,却已经来不及——他只觉得方才皇阿玛看过来的那一眼冷极、寒极,便如要看穿这殿上所有阿哥们的心事一般。
    八阿哥微微攥紧了垂在袖子里的手指,只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蹿出来一般。
    他不敢再稍有动作。
    又过了片刻,只听见上面御案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是康熙将奏疏放在了桌上。
    他一手撑着桌案一角,视线向四阿哥瞧了许久,才道:“老四说说。”
    四阿哥心跳稍急,面色却是半分不露,只是从容地向前又踏了一步,一拱手才不卑不亢地道:“回皇阿玛的话。关于八旗之事,胤禛从前也听师傅提过,前阵子去山西赈灾,更是颇为触动,感慨良多。胤禛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皇阿玛曾说过——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懂,即贻百年之患……”
    做事要深思熟虑,谨慎再精神,因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民众之忧虑、百年之痛苦。
    这话是康熙曾经给阿哥们的训诫,但是也只口头说过了一次而已。
    大阿哥和太子压根儿都记不得了。
    康熙听了,心中也是一震,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却被胤禛记住了。
    他还记得自己这句感慨还是在设台湾府,辖台湾、凤山、诸罗三县的时候发出的。
    那时候胤禛才多大的人?
    这孩子居然记到了今日。
    康熙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瞧了胤禛一眼。
    殿中众人只听四阿哥继续道:“皇阿玛的教诲,胤禛深以为是,时刻谨记于心。更以为:八旗此事,积怨已久,如今冒出来这四五千人,只有一部分,只怕真正有暴动之心的人……人数上万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殿中几个老臣都有些动容。
    大阿哥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道:“老四!你不要危言耸听!”
    胤禛微微转身,拱手对大阿哥,一副兄友弟恭的表情,诚诚恳恳地道:“大哥,胤禛并非危言耸听,此事的确不可小视。”
    他重新转回身去,目光坚定澄澈,大胆地对上康熙的视线,朗声道:“皇阿玛,儿子已经去有关司署查过——而今京师地区,八旗兵丁无房舍者有八千五百三十人。这些人生活居无定所,穷苦无依,再加上成年已久,迟迟不能娶妻,生活潦倒,病痛在身,饥寒交迫,为了活下去,便是斗殴、持刀杀人的事件也屡屡发生,暴动对这些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他顿了顿,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果断地道:“可见这些年来,八旗习俗败薄,儿子以为,还是要迂醇归厚的才好。”
    四阿哥这话一出,旁边几个老臣就偷偷地瞄着康熙脸上的神色。
    其实这种想法,不是没人想过。
    但也就是想想罢了,谁也不大敢真正在康熙面前说出来——毕竟牵涉的是八旗兵丁,涉及面太广。
    胤禛拱手道:“儿子以为,皇阿玛不如在城外,按照各旗方位,每棋建造房屋两千间,无屋的八旗兵丁,每人给房一间,不许买卖,兵丁死后,没收入官家。这也是儿子在奏疏撒上提出的对策之一。”
    康熙坐在龙座之上,向南的琉璃屏风打出一排敞亮的柔光,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那柔光星星点点地反射在康熙胸前的衣襟之上,斑驳灿烂。
    康熙凝视着四阿哥,缓缓道:“老四,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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