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澄少年时的梦。
    ——这一生,他失去过两次记忆。
    一年前林洋命令徐述之封印的记忆,在陆澄取回自己的a级古钱时已经解开;
    而在邪马台海峡,他借用林洋的第二枚a级古钱给予培理致命一击的时候,也不动声色地用“鉴宝b”顺回了十五岁那年,外公“混江龙”为了切断陆家和林家的关系取走的那份记忆。
    这份记忆封印在林洋的a级古钱上,如今也流回了陆澄的心灵。
    他既没有上过私塾,也没有上过新式学堂。生在他们家族,不管你是否愿意,是否有才能,从七岁起就必须学习家里的生意,也就是驱魔人超凡能力的训练。
    ——这关乎生死问题。
    身为“红莲”领袖上任“及时雨”和“智多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血滴”要斩草除根的目标
    ——那个黑暗的时代,有勇气和坚持与前朝对抗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最能信任的子女必须把抵抗的火种传承下去。
    在来幻海之前,不是每一年,而是每一月、每一旬,父母都在转移他们的据点,带着童年的陆澄,还有大一点的女儿颠沛流离。他们去过唐国南方大部分的地方、去过南洋、甚至去过东瀛。
    那种流浪经历,当时年幼的陆澄已经很模糊,只能在稍年长之后听他的姐姐转述。
    ——比他大五岁,当时已是少女的林洋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是否那时候起她打心底已经厌恶了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什么我们明明做的是正义的事情,却要像老鼠那样东躲西藏,见不得人?
    等来到前朝鞭长莫及的幻海自由港,他们的生活才勉强安定下来。
    爸爸去世了,但母亲领回了另一个红莲遗孤香雪姐姐。
    母亲低价买进当时还是幻海郊外的西区地皮,在幻海自由港向西扩界之后高价卖出给泰西人。
    大部分的收益充作红莲的活动资金和死难遗孤的抚恤金,四个人则在西区最核心的灵脉上,用剩余的资金开了一家咖啡馆,掩盖真实的身份,仿佛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其实,也真的很幸福。
    到了战后,前朝已经被红莲推翻,母亲甚至可以每年带他们安全地返回唐国内陆的故乡“定海卫”进行特训——不必易容,不必躲避前朝血滴的耳目。
    在那个依山傍海的小城,他和姐姐林洋每天都绕着那座春明花好的小长城进行体力训练,然后回到幽寂的台山寺再进行精神训练课目。
    时间久了,陆澄甚至能叫得出台山寺里每一只松鼠的名字。
    没有炼过神的普通人,遇到魔物当然要理智崩溃,惊呼不可名状,这是普通人健身直接上最高负重。
    但对于从小就如呼吸般掌握五停心观的陆家人,他们一出道驱魔就站在不同的层次。
    但跑长城,始终是陆澄最讨厌的事情,他可没有林洋鹿那样矫健的大长腿。
    ——可现在回忆起来,连跑长城都没有那么讨厌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姐姐,前朝和血滴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会杀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像爸爸妈妈那样杀人了。为什么妈妈还要让我们训练?
    ——香雪姐姐就可以不来这里,现在说不定她就在店里自煮自用我们家传的猫屎咖啡了。”
    梦里,少年样貌的陆澄问他的姐姐林洋。
    梦里,没有母亲踩自行车在后面用鸡毛掸子赶,他直接偷懒坐在长城上,搁下跑得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
    “因为我们是她亲生的东西,所以她才能狠得出来呀。
    ——而且她说,异常事件并没有随着前朝结束,我们还要找到异常事件的根源,把它们全部根除。
    ——更何况,我们除了解决异常事件,还能做什么呢?
    ——你真的愿意做一个咖啡店小业主一辈子吗?”
    她反问。
    “能做好一杯的咖啡,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过,整天重复给人几十杯上百杯做,也是蛮无聊的。
    那样说,还是解决异常事件有趣。”
    这样想着,少年陆澄又问他的姐姐——
    “那么,假如,你生在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家庭,可以干任何职业——除了驱魔人——你想做什么?”
    林洋从定海卫的长城上遥望着远处的海——从台山寺发源的小溪到了长城之下汇聚成河流,最终汇聚入那里。
    “我想做一个远洋船长,世界那么大,我要到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
    她道。
    “原来,你比我的心还野。”
    陆澄坏笑,“放心,我不会向妈妈告密的。”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外公——我的名字里之所以有一个‘洋’字,因为母亲真正的故乡是南洋。”
    林洋放低了声音。
    ——林洋比自己大,知道家里更多的秘密,但少年陆澄不确定这是林洋的妄想,还是确有其事。
    少年陆澄的眼睛还是不禁亮了起来,
    “他有钱吗?”
    林洋锤了锤陆澄的脑袋,“你这个小奸商,那么小就钻钱眼里了——我想看的是风景,不是钱”。
    “但是钱也很重要。可以钱数累了再看风景调剂下。”
    陆澄不禁抱起头,以免他姐姐的捶打不知道轻重——这个年纪他的姐姐的力气已经很大,
    但是很快林洋就停下了手,她的目光回到了长城外的海面。
    陆澄也抬眼望过去。
    ——几百年前,旧唐大将修筑这座定海卫的长城是为了防御东瀛海盗,也是防御台风季节海潮倒灌入城的大洪水。
    现在陆澄和林洋都看到,天水交接之处,数十万雪狮子般的海浪浩浩荡荡向着定海卫推过来!
    每一个浪头都打到十米以上,赛过幻海的高楼。
    大洪水来了,比他们过去知道的袭击定海卫的大洪水还要浩大。
    ——“你去找智多星,我来关城门。”
    林洋向陆澄道。
    “晚了。”陆澄道。
    ——梦里没有智多星可以寻找。
    他脚下长城的场景也在不断的变幻,下面的人有时候是定海居民,有时候面目和服饰竟然变成了东瀛人。有时候是定海的风景,有时候是东瀛的港口和海岬。
    整座长城还在剧烈地摇晃。定海自古没有地震,这是东瀛的地震。
    那是半个月前他和林洋一道亲眼目睹的东瀛大地震的记忆,混入了他少年时和姐姐相处的记忆。
    ——调查员不是神灵,即便成为了神灵,神灵也不是无所不能。
    ——那个时候,陆澄和林洋一道在天空的浮星槎目睹了培理自爆。
    这也是培理蕴含的海主肉片的自毁。
    自爆触发了东瀛本来就运动频繁的海底板块,酿成了他们无法阻挡的天灾。
    3a级猎人林洋至多能掌控一个城区。
    挂上幻海公神职的陆澄比她更强一点,但是那个时候陆澄已经是卸了神职,只有凡人之躯的2b级商人,更无法做什么。
    陆澄从不可胜计的人类惨死的恶梦里醒来。
    ——这个八月初的早晨,他躺在爱人顾易安小姐的卧室里——从东瀛回到幻海,他养了半个月的身体,勉强从那天挂上公爵神职的后遗症,以及匕首伤里恢复。
    ——陆澄取他和她床头柜的白开水,灌了灌干涸喉咙。
    陆澄只能安慰自己——幸亏自己当初把培理先赶出了幻海。否则穷途末路的培理会在这个密集城区,带着比东瀛人多上十倍的幻海市民陪葬。
    “当你们开创新世界之前,人类会先行灭绝。”
    他呢喃着培理死前的话。
    ——培理是证明给自己看,单是追杀他这个魔人,人类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智多星的计划会颠覆这个旧世界,但她一定不会灭绝人类——妈妈没有这样的恶意,她不会觉得灭绝绝大部分人类的世界,是新天新地。”
    陆澄自言自语
    ——这一年的调查,并没有因为陆澄失忆而停顿。
    相反,他借用失忆的身份博取了林洋之外,幻海站所有人的信任。而且已经知道了母亲大致的死因,她的直接仇敌,还有幕后的确有调查员协会高层的指使。
    从现在起,他会找到那些杀死他母亲的仇敌,另外,陆澄也要得到母亲那个失落的颠覆这个世界的计划——这比对付那些仇敌,更加重要,那个计划是母亲后半生的心血凝聚。
    ——甚至,陆澄觉得姐姐林洋去南洋接受龙眷化,还有自己远超过去父亲的白帝舍利浓度,都和母亲那个计划有关系。
    ——自己最初融合的白帝舍利是父亲的遗物。
    但在他决定成为调查员之后,母亲让陆澄融合了更多她搜集的白帝舍利。
    在母亲去世之后,收集人间的白帝舍利也成了陆澄一个习惯。
    “新天新地。”
    房间里,另外有一只白鹦哥站在架子上,跟着陆澄学舌。
    ——这是邪马台海峡之战,陆澄从东瀛a级猎人城之内那里捡到的遗弃物“补陀白鹦哥”。他签订契约之后,带回了幻海。
    经过他姐姐,a级猎人林洋“驯服a”的调教,可以放心使用。
    “多嘴,小心拔舌。”
    陆澄揉了揉白鹦哥招摇的白色头冠。
    他床底睡着的黑猫太平也钻出来,凝视白鹦哥,这个目前的猫神,代理太岁也想尝尝鹦鹉舌头的味道。
    “多嘴,别拔我舌。”
    补陀白鹦哥忙道。
    陆澄推开了卧室的房门——他已经恢复了记忆、精神和身体。那么,就开始新的工作和调查吧。
    ——易安在外面等着自己。放暑假的她有了空闲,陆澄闻到她已经为自己烹饪好了牛奶饭。
    ——还有咖啡馆的其他调查员。现在,恢复全部记忆的陆澄真的可以教导他们真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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