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打了败仗!”
    一群十三四岁的顽童嘻嘻哈哈的,在夷州船政学堂的教室外空地上挤成一团,嘲弄站在中间的一个方脸少年,做着鬼脸,说着讥讽的话:“把咱们夷州的名声都丢光了!”
    方脸少年看脸庞,应该和这些顽童同龄,但观其身高体型,却又比他们大出一圈,整个人如木秀于林,比其他人高了半个脑袋。
    “我爹失败,仅仅是因为人数太少,又是夜晚,黑灯瞎火的看不清罢了!”他面色涨得通红,紧捏了双拳,大声冲小伙伴们吼道,一双浓浓的眉毛下,虎目一样的眼睛睁得溜圆。
    “放屁!我爹就是因为你爹怕死,才牺牲在皮岛的,你还我爹爹命来!”一个少年红着眼眶,大喊着扑上来,将方脸少年按在了地上,扬起拳头就打,两人滚做了一团。
    旁的少年有的呐喊叫好,有的上来劝说拉架,一时间闹成一堆,尘土飞扬,远处一个黑瘦少年飞步跑来,冲这些人高喊:“别打了,先生来了!还不快跑!”
    这里的先生,泛指船政学堂里的各个教官,学堂治学极严,虽然不是如夷州讲武堂这样的纯粹军校,但校风校纪依旧严格,同样也开设有海上火炮射击这一类的军事科目,所以教官们对学员要求非常严格,若是被发现有私斗行为,一定会受到严厉处罚,轻则罚关禁闭七天,重则直接退学,学员们都十分畏惧。
    当听到黑瘦少年的喊话,所有的人立刻一道烟似的全跑了,包括那个出手打人的少年,他跑得最快。
    等尘埃落定,空地上的人跑得干干净净,黑瘦少年上前拉起方脸少年来,皱眉问道:“郑森,没受伤吧?”
    名叫郑森的方脸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揉着脸上的青紫笑道:“孙家老二的拳头像棉花一样,怎么伤得了我?没事!”
    “你为何不还手?”黑瘦少年奇道:“你明明可以还手的,学堂里的徒手对练你可是年年第一,孙老二那点三脚猫花架子在你面前可不够看,你让他一只手都能碾死他。”
    “他爹死了。”郑森怕拍屁股上的尘土,淡然答道:“我得让着他。”
    “他爹又不是你害死的。”黑瘦少年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爹是跟着我爹出征时死的。”郑森的回答时表情略显惭愧:“我能怎么办?”
    黑瘦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起来,迟迟没有说出来。
    “走吧,回家,散学了不回家你娘又得罚你抄写《纪效新书》。”郑森走起路来脚有点瘸,大概刚刚打架伤着了腿:“那本书字可真多。”
    “我都能背出来了,怕什么?”黑瘦少年撇撇嘴,跟着郑森朝学堂外走,走了一段,终于憋不住,还是出声问道:“郑森,外面都在传说,你爹在朝鲜,是……呃。”
    郑森站住脚步,回头看他。
    黑瘦少年眼珠子朝左看,面色尴尬。
    “是……怕……死……嗯,不一定……吧?”
    吞吞吐吐的,黑瘦少年把一句话分成若干段,模模糊糊的讲了出来。
    “我爹不是怕死,他不可能怕死,跟商行龙头一起从倭国打生打死的出来,他怎么可能怕死?若是怕死,我爹也成不了今天的地位,他肯定不是怕死!施琅,你不要乱说!”郑森激动起来,说话像打连珠炮一样笃笃有声,凛冽的气势逼得黑瘦少年施琅朝后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
    施琅忙把手在身前乱摇,口中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外面的人说的,我只是转述,我自然不信。”
    “就该不信,那些乱嚼舌头的家伙,我见着一个打一个!”郑森挥了挥拳头,眸子里都是怒火:“我爹去朝鲜,本不用去的,就是因为见商行留守朝鲜国的危急,方才出兵,这样的人,会怕死么?怕死就不会去了!”
    “是了,是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急。”施琅好言劝解自己的伙伴:“郑伯伯当然不会怕死,我爹常说他是我们夷州第一个不怕死的,当初还替四海龙头挡过刀呢,好汉子一个,不是怕死的!”
    “.……”郑森鼻孔里喷了口浊气,拳头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陡然垂了下来,闷闷不乐的埋头就走。
    施琅跟了他一段,在一个岔路口与郑森分手,方脸少年独自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郑芝龙在鸡笼的家,位于城里澎湖游击衙门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三进的宅院,算是一流府邸了,郑森绕过影壁来到二进,一抬头就瞧见自己的母亲、徐光启的女儿坐在天井对面屋里刺女红。
    “森儿回来了。”见自己儿子归家,母亲徐氏露出笑意,招招手:“来,吃酥饼,这是你爹从……”
    “我爹呢?”郑森四处张望。
    “你爹上衙门去了,快过来吃东西……”徐氏揭开精致盒子的盖,用手绢包着拿出一块点心,再抬头时,却不见了儿子的影儿。
    “孩儿不饿~”郑森遥遥回应了一声,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
    “这孩子……”徐氏叹了口气,心道和他爹一个德行,风风火火的,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什么性子,于是神往的想象起来,又喜又忧,自顾自的在那儿发愣。
    房里的郑森拿出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看,那些方块字眼却不像往日里那样充满玄机,反而变得古怪起来,根本看不进去,脑子里蹦出来的都是这两天和父亲交谈时的一幕。
    “爹,外面都在传说,你在朝鲜没打好仗,枉死了很多人。”郑森对父亲是挺畏惧的,又充满了敬意,问这句话时,他的内心其实很忐忑,没有直接把贪生怕死四个字说出来,而是委婉的换了个说法。
    郑芝龙在烛光下,看着他的刀,闻言面色严峻的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呵斥道:“市井流言,无事生非之徒讲出来的,你不要信,明日我请沙大人派衙役查查,抓几个来示众。”
    “那……传言是假的了?”
    “当然是假的。”郑芝龙道:“胜败是兵家常事,非战之过。”
    他这么一说,郑森心中大喜,但转念一想,却更加困惑了,一张脸上全是迷茫:“非……战之过?什么叫非战之过?”
    “正是非战之过,我儿,你且记住,今后你也要带兵打仗,替商行征战四方,但是。”郑芝龙把宝刀举起,刀刃在烛光下灼灼生辉:“有一些战,能不打就不打,有一些对手,是不能随便碰的,就像我们在海上一样,谁都不敢正眼与我们对视,但是在陆地上,就不一样了。”
    郑芝龙看了一阵刀子,刀刃上有个小小的崩口,令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不堪的事情,浑身打了个冷战,急急的还刀入鞘:“比如,爹这次在朝鲜遇到的建州鞑子,千万不要和他们在陆地上打仗,哪怕有任何的诱惑吸引你,你都不要去,一次也不行!”
    “为什么?”郑森第一次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畏惧的神色,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他诧异的问:“爹,建州鞑子有三头六臂?”
    “比三头六臂还厉害,他们不是人,是一群狼,一群豹子,一群畜生!”郑芝龙道:“人能和畜生打仗吗?”
    “不能……”
    “这就对了,他们比野兽还野蛮,儿子,我们的优势在大海里,不是在陆地上,海里的蛟龙我们可以下水去把它擒上来,但山里的走兽,非我们力所能及也!”
    “野兽?”郑森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但在素有威望的父亲面前,他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好了,天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学堂,早点去睡。”郑芝龙沉下脸来,道:“这些不是你这个年纪该问的,去睡!”
    郑森坐在椅子上,回忆起父亲赶自己走时那张面孔,隐约的觉得,外面的流言有一部分是正确的。
    郑芝龙怕了。
    他是真的畏惧了,对后金军队畏惧了,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害怕,这对一个海盗来说,是很少见的。
    “啪!”
    郑森把书重重的扔到地上,冲冠而起,双手捏成了拳头,虎目含悲。
    “男子可以被打死,但不能被吓死,从来没有什么非战之过,只有不敢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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