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红叶酒楼。
    掌柜的还是那个喜欢身子靠在柜台上算账的老头。
    他姓展,名元,因为年纪大,辈分高,大家叫他老掌柜。
    他从黑市还未建立秩序之时便在这里生活。
    而且能在黑市中开酒楼,自有他的独到之处。
    一是身后有黑市背景支持,二是掌柜的八面玲珑,能处理好各方关系。
    否则光是每天在酒楼中打上几架,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下去了。
    老掌柜的一把年纪了,人也没啥野心。
    如今每年安安稳稳拿上几千两银子的分红,日子也过得潇洒舒服。
    他是黑市中公认的中间派,哪一边都不搭理,也不参与任何事务,只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如此一来,倒是大家有什么事情要谈,都喜欢到红叶酒楼来,平常也都愿意给他三分面子。
    今夜,他接到新老板的指令,闭门谢客,专门腾出地方来为老板设宴。
    他不敢应付了事,让小二召回了所有大厨,争取拿出酒楼的最好水平。
    虽然他知道今晚可能要浪费一桌子好菜了。
    老掌柜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一副老好人的姿态。
    “老掌柜,你帮我合计合计,今晚上是个怎样的路数?”
    一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杵在门口,和老掌柜在套近乎。
    “朱管事,你知道老夫的原则,不谈国事。”
    老掌柜笑呵呵的,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白胖子是红叶拍卖行的管事朱三百,见老掌柜不愿多谈,他也不好强迫,只是叹气道:
    “俗话说宴无好宴,看来今天我老朱得脱一层皮了。”
    说着,他喘着气走进大门,看上去十分吃力。
    红叶拍卖行负责麾下典当行里面的死当物品,一部分黑货消化,还有承接正常的拍卖业务。
    每一年红叶拍卖行上交的利润都有四五十万两,是红叶坊市中与红叶拳场,红叶钱庄并称的三驾马车。
    既然今夜要召唤所有管事,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之一。
    朱三百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只是他舍不得如今的地位和好处,明知道今晚来不会有什么好处,却不得不来。
    他心想着大不了就再让出一部分利润,也要堵上新老板的嘴。
    这年头,只要有银子,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在他看来,新旧老板的区别只在于谁要得更多罢了。
    朱三百第一个到后,便有其他管事陆续到来。
    他们见到门口的老掌柜,明知道没啥用,却还是都会上前试探性地问上几句。
    老掌柜全都笑呵呵地推脱过去。
    他迎来往送这么多年,见惯了人事沉浮,这些管事的情绪并不能影响他分毫。
    便是明天老板让他下岗,他也会笑着接受,并不会有什么抱怨。
    若是老板不说,他就做好本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就是他的处事原则,也是他能稳当几十年不倒的最大秘诀。
    时间一点点过去。
    老掌柜在门口站了好一段时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走进大门,却又回头看了外面一眼,发现并没有人过来了。
    他心中叹息一声,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坊市中各行各业皆存,但能够冠以红叶之名,称得上坊市嫡系产业的只有八个。
    但今天只来了五个管事,加上负责邀请的拳场管事李赟,还有他这个掌柜的,竟还有一个未到。
    “关门吧。”
    老掌柜吩咐一声,随后便上了楼。
    ……
    包厢中的气氛很安静。
    新老板戴着面具,看不清样子,只知道闭着眼,无人能够透过他的眼神揣摩他此刻的情绪。
    剩下六个管事分坐两旁,对着满桌子的佳肴,却无人动筷,也没人说话。
    大家都神色严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人生大事。
    只有白胖子朱三百似乎很热,不停地在擦着汗,衣服都快湿透了。
    老掌柜走进房间,默默地将所有人的姿态收归眼中,他朝着坐在主位的江尚道:
    “老板,还有一人未到。”
    一直闭目养神的江尚睁开眼道:“谁?”
    “徐三娘。”老掌柜回道。
    徐三娘是红叶院的老板娘,也可以叫做老鸨,手下掌管红叶坊市所有的皮肉生意。
    无论客人想要什么女人或者男人,只要去了红叶院,都能满意而归。
    当然,这女人或者男人是怎么来的。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谈论。
    黑市嘛,自然是来者不拒。
    不过江尚一道不准逼良为娼的命令下来,徐三娘堪称损失惨重。
    如果不靠灰色手段,她如何能快速补充新人,如何能满足客人们千奇百怪的要求。
    所以对于江尚这入主黑市后的第一道命令,徐三娘就表现得颇为抗拒。
    特别是随着江尚这些日子的放纵,徐三娘更是阳奉阴违起来。
    最近她又傍上了一个外来的先天武者,自觉有了依靠和底气。
    今夜的不到场,便是她在表达不满。
    江尚道:“哦,是她啊,那就不用等了。”
    “李管事,你把今晚的章程跟大家说说。”
    江尚直接指派李管事作为秘书,然后对其他管事道:
    “大家都不用顾忌,今晚是我和你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出了这道门,大家就当没发生过。”
    老掌柜默默翻了个白眼,坐在角落好似个泥胎菩萨,八方不动。
    这年头,老板的话就没一句能信的。
    要是谁敢提什么意见,出了这道门怕是人都没了。
    另一边,李赟见众人眼神看来,心知这是老板把他放在火上烤,但是戴罪之身,他只得乖乖听话。
    于是他轻咳两声,站了起来道:
    “想必大家也知道,蓝猫老板自从接任坊市以后,便一直讲究无为而治,并未干涉诸位的管理。
    关于这一点,老板是不愿意再新旧老板交接之时发生不必要的混乱,为大家带来困扰。
    但是……”
    李赟打开话头之后,就越说越流畅,甚至还把自己代入了进去,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但是某些人自持老人,却不把老板的善意放在眼中,还将这份善意当做老板软弱的表现,竟然变本加厉,将坊市的产业当做自家的生意。
    不仅中饱私囊,还大肆安插人手,将公家的东西变成私人所有。
    这还有规矩吗?还有王法吗?!”
    “所以今日召唤大家前来,便是为了立下一个规矩,便是为了给某些人一个认错悔改的机会!”
    “慢着!”
    一个斜眉吊眼,脸上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的短发男子突然拍桌而起,口水喷了一地。
    “李赟,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你说我们之中有人坏了规矩,那你倒是说到底是谁啊。
    不要拿什么某些人来故意吓唬我们,如果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我张三第一个砍死他!
    如果没有证据,就凭一些捕风捉影的话就像定我们的罪,那我也是第一个不答应!”
    李赟被当面怼脸,眼中也有了几分怒火。
    玛德,有本事你骂老板去啊。
    你特么不知道我现在就是老板的傀儡发言人吗?
    操,就知道欺软怕硬!
    李赟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阴恻恻道:
    “张帮主,既然不是你,你干嘛这么激动?不会是我不小心说到你的痛处了吧?
    而且我话还没有说完,就打断我,莫不是你心里有鬼?”
    “老子行得正坐得端,不用说这些话来诈我,今天你要是能拿出证据来,老子当场把头剁给你。”
    张三抱胸冷笑道。
    张三是红叶帮的帮主,平时主要负责维持红叶坊市中的秩序,还有收保护费。
    坊市定下规矩,就不允许有人破坏。
    同时一些富家公子想要过来玩耍,张三就负责提供安保服务,负责他们在坊市中的人身安全。
    按道理说,张三和拳场的关系是不错的。
    因为很多拳场退役的拳手都会到红叶帮做事,甚至还负责红叶帮小弟们的培训工作。
    二者属于合作关系。
    但那是前任大管事的人脉。
    在张三看来,李赟就是个背后捅刀的小人,拿着大哥的人头往上爬,所以不怎么瞧得上。
    因为李赟一说话就得挨喷。
    当然,他这些话也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新老板。
    他们可不是吓大的。
    既然张三要跟他撕破脸皮,李赟也不怕了。
    他冷笑道:“张帮主,不要着急,证据会有的,甚至现在就在我的身上。
    本来待会才轮到你,既然你要找死,那就算你第一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信封道:
    “这是你们帮里小弟的口供,说的是你这些年来违规收取商家保护费。
    当年故意纵容王家公子绑架案的发生,也是为了收取安保服务费。
    两年前,你家小舅子在坊市中捅死了人,坏了坊市的规矩,也是你包庇他。
    一年前,你看上了张家来坊市游玩的二小姐,不仅强绑了她,侮辱她以后还把她卖到了徐三娘的红叶院。
    最后张小姐不堪受辱,悲愤上吊而死。
    还有……”
    李赟将张三的罪过一桩桩说了出来,连带着其他人看张三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这家伙背地里竟然敢这么玩?
    最重要的是还这么蠢,竟然被抓到了证据。
    张三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道:
    “难道你随便编几句话我就要认,老子还说上个月我在你家玩了你老婆呢。
    难道这也是真的?
    你想要老子认,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呢?!”
    张三伸出蒲扇似的大手,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他似乎认定了李赟拿不出证据来。
    李赟脸色一怒:“你!!!”
    但是他也就纸面上的口供,真要实质性的证据,老板没给他啊。
    他不得不看向老板求助。
    江尚这才缓缓开口道:
    “张帮主,有个人等了你挺长时间了,你见见吧。”
    他拍了拍手,就听到咔嚓一声,旁边挂着仕女画的墙壁突然裂开,露出一道门户来。
    作为黑市酒楼,房间有密室,合情合理。
    墙内,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被推了出来。
    男子面色发白,眼神发虚,脚步虚沉,一看就是酒色过度的模样。
    他口上绑着的嘴塞子被扯了出来,顿时发出恶心的干呕声。
    张三猛地一愣:“小乐。”
    男子看到张三后,先是一喜,然后面露恐惧之色。
    “呜呜呜,姐夫,我……我说了。”
    张三神情一怔,忙问道:
    “你说什么了?”
    男子一边哭,一边说道:“姐夫,你干的那些坏事我都说了,他们打我,我实在受不了,我就都说了。”
    张三又惊又怒道:“你到底说什么了?!”
    男子抽泣道:“姐夫,我当年捅死人的事,还有你绑架张小姐的事,还有你偷偷买卖人口的事,还有姐姐给你戴帽子的事,还有还有……”
    张三顿时抓住了重点,大怒道:“贱人!”
    特别是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神,更是让他头顶变得绿油油的。
    李赟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道:
    “张帮主稍安勿躁,关于你老婆偷人,还给你戴绿帽子,甚至可能戴了不止一顶,还戴了十顶八顶的事,我们就先放到一边。
    现在人证在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三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
    “我是别冤枉的,小乐是被屈打成招的,这些都是编的。我没有干,你们要相信我。”
    可其他人哪还有一点支持的意思。
    这时候不落井下石都算他们素质好了。
    张三一见众人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话没人相信。
    他心中又气又急,竟是他大叫一声,直接冲到小舅子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双眼通红地怒声道:
    “为什么?小乐,我这些年待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诬陷我?为什么要出卖我?!”
    男子咯咯的喘不过气来,但还在坚持着:
    “姐夫,我错了,但他们打我,我只能说出来了。”
    “胡说!”
    喀嚓!
    张三一把捏碎了小舅子的脖子,双眼血红地看着众人:
    “我是被诬陷的!”
    “好啊张三,你竟然还敢杀人灭口?!”
    李赟适时跳了出来,大声怒斥道:
    “老板给你悔过的机会,你还不懂得珍惜,找死!”
    江尚冷眼旁观,只有眸中金色的瞳孔一闪而逝。
    看到张三杀死小舅子,他语气平淡道:“拿下他。”
    众位管事闻言,皆是一愣,而后如同猛虎出闸,齐齐向张三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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