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六十金,活流民数万。
    孔安国沉默了。
    他虽然想拒绝借钱,但是,开不了口。
    儒家讲究济世。
    几百年前,孟子舆首次在稷下喊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当世儒生,纷纷奉为大道之语,践行者数不胜数。
    在此之后,儒家分别经历了法家与道家黄老的打压,一直抬不起头来,生活条件,差的可怜。
    正应了“独善其身”这四个字。
    因此,儒家各派,除了勇于抵抗的公羊之外,都在沉默,都在忍辱负重,都默默地坚持心中的理念。
    他们在等……等机会降临。
    这一等,就是整整二百一十八年!
    万幸。
    四年前,机会来了!
    在儒道领袖地带领下,儒家真正崛起了。
    董仲舒在长安以一己之力,压制法家、道家、墨家、阴阳家、名家、兵家……
    以压制诸子百家的战绩,重新进入天下人的视线当中。
    自此,儒家不再唯唯诺诺,而是,成为了“达者”。
    只可惜,虽然成为“达者”,却忘记了孟轲当初表明的“兼济天下”。
    孔安国微微抬头,盯着司匡,沉稳的目光幽幽闪烁。
    望着眼前这个模样瘦削,尚未加冠,一副笑嘻嘻模样的身影。
    他有些失神了。
    几百年前儒家在稷下口号,在几百年后,竟然由一个非儒家之人在稷下践行。
    这难道是天意?
    是大儒子舆在九泉之下悲叹当世儒生,特意让人来提醒儒家?
    孔氏一族自诩儒家正统,为司匡提出买地救济流民之前,竟无一人,提出兼济天下。
    昔年,孔丘传道于曾参,曾参传道于子思,子思又传道于孟轲。
    按理说,他们孔氏一族,才是最应该做出表率,引领天下儒生做到兼济天下的人。
    可是,他们没做到。
    惭愧!
    这是他心中仅存的念头。
    “唉。”孔安国低着头,长长叹息。
    双手交叉,藏在袖口内,不断地掐着自己。
    他深呼吸,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瞥着这位比自己更想儒家的人。
    对面
    司匡拿着木炭,趴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写着。
    刚刚仅仅计算完了工人怎么来。
    现在,自己还需要计算,欠的钱,怎么还!
    不仅需要偿还儒家六十金,还需要偿还一百八十亩地所筹集的资金。
    木炭在地面上快速划动。
    一条条乌黑色的线条,从木炭下倾泻而出。
    “孔兄,按照刚才预想,吾可得房舍六百!每座房舍分为三层,若是三层相互独立,以外设楼梯作为交通路线,所得房舍,可按三倍计算!”
    右手晃动。
    他用隶书在地面上写了“一千八百”这四个数字。
    司匡抬头。
    看着表情有些麻木的孔安国,沉声问道:“敢问,稷下周边房价,约为几何?”
    孔安国回过神来。
    仰着头,努力回忆着当初在稷下购买居住之地时的价格。
    半晌,回答,“临淄城内,一般的房舍约为六千钱。临淄城东、北、南邻里价格,约三千钱。临淄城西部,因为靠近稷下,房价约八千钱,稷下之内,两万钱之内。”
    “敢问孔兄,若是小弟以每间九千九百钱的价格向外出售,会有人购买吗?”
    “司公,你疯了?”孔安国瞪大眼珠子,一个激灵,身体一颤,“有八千钱的房舍,为何要买九千九百钱的房舍?”
    这位孔氏一族次子忽然觉得,自己今日脑袋不够用了。
    眼前这位,是来拿自己寻开心的吧?
    借钱的时候狮子大开口这件事先搁置不说,你这卖房子,还故意往贵了卖。
    把买房子的人都当成傻子了?
    虽然诸子百家的人,数艺好的,只有儒生、墨徒等小半部分,但是,这种傻子都会的选择,根本不就需要计算。
    有便宜的不买,买贵的,这样的傻子,不多见吧?
    “看来孔兄并不相信会卖出这么多钱啦。”司匡笑了笑。
    端起一旁装水的酒樽,轻抿一口。
    “吸溜~”
    凉水入肚,口干舌燥之感略有解决。
    孔安国注视着这番动作。
    没有开口,仅仅是点了点头。
    他不信!
    想必,这天下人也不会信的。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卖,稷下北部这片荒地,早就被商贾抢干净了,那还能轮得到司匡?
    按照刚才的计算,哪怕只建六百座房舍,退去支出,所得,也在五百金以上。
    商人逐利,没有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为何一直以来,没人把主意打在这上面?
    只因,弊端太多了。
    人工是一个问题。
    材料是一个问题。
    出售,更是一个问题。
    没有哪个商贾会轻而易举地拿出百万钱,经营这个虚无缥缈的房地产业。
    天底之下,诸子百家门徒虽多,但大多数都是穷困潦倒之徒,与其买高价房子,还不如在临淄城中找一大户人家做工,每逢休息之日,到稷下转悠两圈呢。
    因此,来买房子的主力军,只可能是有钱的商贾,或者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而这群人自幼娇生惯养,早就习惯了享受的生活。对他们而言,与其挤在一个小破地方,还不如自己买地,在稷下周围建一处别院呢。
    最后,怎么算,都不会有市场!
    房子建成,卖不出去,有屁用?
    还一万钱。
    最后能两千钱卖一间就不错了。
    “司公,售卖房子这种低贱之事,还是算了……吃力不讨好。”孔安国摇摇头,“依在下之见,不如把胶西百亩之田换成稷下附近百亩之田,以耕种谋生。”
    他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声音阵阵。
    “在山东官场,我儒家虽然地位一般,但总的来说,还能说得上话。换田之事,没有问题。至于借钱建房这件事……还是算了,只赔不赚。”
    “孔兄何出此言?为何无法赚钱?”
    孔安国指着稷下北部,目光如炬,言语锐利,“还是那句话,建成之后,谁买?”
    司匡气势如虹,朗声回应,“天下读书之人、天下商贾!”
    “不可能!为何他们要在‘稷下学里’买房?”
    司匡自信一笑,气势不减。
    “因为……”
    “我会在那里,开坛讲百家之学!”
    “孔父有言,有教无类!”
    “不论是否在‘稷下学里’买房,皆可倾听吾所授内容。诗、书、数、小说……只要我会的,自当毫无保留,传授天下之人!”
    “‘稷下学里’授课,时间不定,但只会在傍晚开始!每次授课一个半时辰!所授内容,不会比《大学》之道差太多!”
    “传授之时,前排听者可进行提问!只要时间未到,我会一一讲解!”
    语气暂缓,换了一口气。
    “为让天下之人了解授课内容的价值,第一次授课,吾将邀请公羊学派宗师、大汉五经博士胡毋生,与之探讨公羊之道!”
    只要准备充足,兑换了何休的记忆、部分研究成果。
    胡毋生又如何?
    哪怕董仲舒来了,也不惧!
    到时候,大家都是公羊学派的宗师级人物!
    甚至,拥有何休记忆之后的司匡,战斗力堪比战国诸子!
    何休所学,大抵为董、胡之道,甚至,在二人基础上,还有长足的发展!
    你会的我会,你不会的,我还会?
    怕个瓜!
    尤其是现在的公羊,还存在致命瑕疵——轻经义!
    这致命的瑕疵,犹如核弹头,在胡毋生、董仲舒逝世之后,彻底爆炸了。
    当谷梁学派挥舞着大义冲上来的时候,这群早就迷失在谶纬道路上公羊学派,犹如白菜,被疯狂的砍烂。
    根本挡不住!
    因此,只要自己拿出来何休的二十八条微言大义、或者康有为的三世说进化版,足以让胡毋生阵脚大乱!
    足以让天下公羊学子,相信稷下北部的“稷下学里”,存在让他们接近大道的内容!
    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住那个老头儿,可能会破坏他积累已久的名声,但……能让公羊学派找到瑕疵,这老头儿也没亏,不是吗?
    只要公羊掌握了春秋大义,最后气的跳脚的,只会是谷梁派与左传学派。
    司匡深色盎然,镇定自若,看着孔安国,一字一顿,诘问,“孔兄,若小弟第一次授课,战胜胡博士,敢问天下公羊之士,会不会兴起买房之心?”
    “这……你!”
    乍然!
    “轰”的一声,孔安国脑海炸了!
    他脸色骤变,两股战战,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整个人彻底慌了。
    刚才听到了什么?
    战胜胡博士?
    稷下姓胡的博士只有一个——公羊学派第二人!
    他实在没有想到,司匡为了吸引天下诸生买房,竟然敢把主意打在公羊学派第二人身上!
    那可是胡毋生!
    妄图在公羊学派理论一道上战胜胡毋生。
    这可能吗?
    简直痴人说梦!
    之前司匡一人压制诸子百家的行为,百家只是重视,并未恐惧。
    因为,他仅仅压制了百家年轻一辈,并未挑战老一辈。
    百家精髓,皆在存世老一辈身上凝聚着。
    孔安国观司匡刚才言论,得出一个重要的消息……
    这家伙,可能打算对老一辈下手了!
    第一次授课的对手是胡毋生,除董仲舒之外公羊最强者。
    这如果赢了……将会震惊整个天下!
    恐慌,将会在诸子百家中蔓延!
    有一场无形的风暴,将会席卷大汉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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