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霞峰顶,是一块孤独耸峙的青灰岩石。
    高愈七丈,陡峭光华,只在迎风受雨一面留下风吹雨打的痕迹。
    封亦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它足够清静。岩石顶端靠东的地方有一条裂缝,裂缝之中生着一株虬松,树干曲折,形态奇诡古谲,好似盘旋狰狞的虬龙。树冠如盖,根须如龙,紧紧地抓在裂缝之中。
    在这岩石上,闲看云卷云舒,背后是巍峨主峰,夕赏落霞漫天。若闭目静静修行,静心凝神放空一心仿佛与天地相合!远处云雾缭缭,往下大地苍莽幽寂,几座孤峰耸峙云海,仿若海外仙岛、委实人间福地!
    春华秋实,光阴变换。
    岁去弦吐箭,花开又一年。
    人们沉浸专注于某事时,往往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等恍然惊寤,才发现人生竟又是一轮春夏。
    封亦少见的没有修行,他只是背靠着虬松站立。
    闲暇下来的头脑,不由得便会思索一些琐屑之事,也才惊觉时间不知不觉中居然又过去了两年。而他,也随着师父、师叔修行道法神通、玄妙剑诀也足有两年时间。
    他不由回想起一些往事,以及前世那逐渐模糊的记忆。
    在这个世界多年以后,封亦发现曾经那些前世记忆,此时回想起来竟如梦幻一般,如此遥不可及。而此世的一幕一幕,逐渐成为了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有的时候,他甚至都已然忘却曾经努力上班的封亦,而彻底成为了青云门朝阳峰一名弟子。
    八岁乞食而活,十岁入青云,五年读经,一年半修行至御物境,而后又是两年潜修道法剑诀——封亦心中有些惊讶,一回顾,方才惊觉自己已在此世生活了十年有余,更是从一个稚龄之童成长为英挺青年。
    两年潜修,封亦收获满满。
    不管是道法、剑诀,又或者是从藏经阁胥师祖处获得的道经卷藏,他都有长足进步,却无需一一赘述。单说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今日不久前,封亦赢得了师父商正梁的认可,已然获准下山历练。
    明日,便要出发了。
    两年时间里,封亦有过许多次与同门师兄、师姐的切磋。但无论如何,他始终记得那一日佟师叔对他说过的话——
    “封亦,你很有天分。或许你未必真切了解,但师叔可以明言,以目前表现来看,你的天分比整个朝阳峰所有人都要高!至少师叔修行数百年,还从未见过在修炼之前便堪破‘玄妙’心境的,更别说你还有这般剑道天赋。”
    “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一种鞭策。想必你也觉察到了吧,你学习新的东西比别的人都要快,不管是道法神通,还是剑法真诀皆是如此。师叔欣慰朝阳终于后继有人,却也有一言不得不正告于你——任何天资纵逸在登临大道巅峰之前都是镜花水月,师叔望你永远保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方可不负于人,不负于己!”
    封亦心性本就比看起来成熟稳重,自是听懂了师叔的话,也听进了。
    更何况他一直牢记着自己受师父恩德而上山时许下的承诺,复兴朝阳峰,本是门中师长共同的夙愿,也成了封亦对自己的鞭策。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努力提升自己的道法修行,以期获取在朝阳峰,乃至在整个青云门更大的话语权。
    因为只有获取足够的声望与话语权,他才能做到自己想做之事。更何况他知道眼前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两年之后的青云盛会“七脉会武”便要举行,那是封亦看准的一个绝佳机遇!
    朝阳峰,必不会是原本轨迹既定那般沉寂!
    咻~
    御剑破空的声音由远及近,将沉思的封亦惊醒。不过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旋即便移开目光。那剑光太过熟悉,封亦只需瞥一眼,也知道来者是谁了。
    那道豪光银亮中带了一缕淡淡的金色,尊贵大气,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片刻后,那豪光径直往逐霞峰顶而来,待豪光收敛,仙剑上跳下一人,一面大步向封亦走近,一面随手挥动,那银亮仙剑便灵动一转自行收回对方背后的剑鞘里去了。
    “怎么样,封亦,师父答应你了吗?”
    封亦看着眼前之人,不由一笑:“你觉得呢,师父现如今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要知道你可是在两年前就下山过一次了!”
    来者,正是徐明。
    本就是出身富贵之家的徐明,越来越有俊逸脱俗的潇洒气度——唔,前提是不要与他多说话。封亦也不知道为何,这位他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师兄好像在某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了。
    且说徐明一听封亦回答,哈哈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嘿嘿,封亦,你瞧瞧这是什么?”仿似街头艺人变换把戏,徐明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时,上面正托着一个陶土大坛。
    封亦嗅了嗅空气里隐隐飘散过来的味儿,面上立时变得古怪,惊疑道:“你这不会是一坛酒吧?”青云门虽没有明文戒律禁绝饮酒,可这却是所有弟子心中默认的戒令。
    徐明嘿嘿笑着,眉头一挑:“怎么,你还害怕了不成?放心吧,这地儿除了你基本上没有人来,不会被发现的!再说了,明日你便要下山历练,做师兄的怎能不来送一送你?”
    他拍着手上陶土大坛,啪啪作响,一面得意地道:“这一坛酒,便算师兄为你饯行了啊!”封亦没在纠结于此,只是对徐明胆大包天的脾性又有了深刻体会,摇摇头道:“这酒,就这么喝吗?”
    徐明笑道:“哪有只光喝酒的道理,且耐性等会儿,江枫师兄也会来!”一面说着,徐明一面朝封亦坏笑,道:“你从上山就一直没出去过,这美酒,也从来没有喝过吧?哈哈哈,一会儿可要好好尝尝!”
    封亦失笑,没有回他。
    虽说此世封亦生活多年却滴酒未沾,可前世却没少喝。对酒这东西,封亦既不讨厌,也不贪好。若有志同道合之人相距,封亦自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无人时,他也能许久不饮,从来不想。
    倒是徐明,封亦此前未见他饮过酒,可只看此时他兴奋模样,想来是颇为贪好这杯中之物了。甚至没少偷偷下山去喝酒也说不定呢!
    不多时,天边又响起一阵轻锐破空,向着两人所在靠近。
    徐明听到声音双眼一亮,笑道:“江师兄来了!”
    果然剑光落下之后,立时显出江枫的身影,封亦目光很快落在江枫手上的灰布包裹上。比起肆无忌惮的徐明,江枫明显要小心谨慎得多,他一落地便见到徐明大大咧咧托着坛酒,连忙过去抢下,往那虬松树下一放,斥道:“喂,你小子是真不知道门中禁酒,想要被人看见了责罚吗?”
    徐明耸耸肩,不在意地道:“门规里又没写不能喝酒,怕什么?”
    江枫白眼一翻,道:“门规里也没写不能拔师父的胡子,你要不要去试试?”徐明摊了摊手,也不再说话。江枫见此一叹,语重心长地道:“封师弟明日便要下山了,咱俩与他关系最好,自然要送一送的。这情到深处,唯借酒相赠,乃是兄弟情深的见证,虽说违了戒令,但就算被师父知晓也是情有可原吧?”
    徐明奇怪地抬头:“可是,以前喝酒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多顾虑啊?”
    “喂!”江枫手上抱着下酒食物,哪里阻止得及?
    本来还想在封师弟面前留个“头回饮酒”的印象,这样即便被发现了,有封师弟这深受师父与师门长辈喜爱的弟子在,总不会被责罚得太惨。谁想自己才刚说几句,徐明这笨蛋就把底子给漏了!
    “行了行了,”徐明不耐,上前来拉扯着看他包裹,“师兄你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啊?”江枫也知没办法在继续编人设,叹了口气便也忘在脑后,说起下酒食物又精神振奋起来。
    “好东西多着呢!有菜有肉,还有干果蜜饯,都是上好的下酒菜!”
    只是江枫环顾一遭那岩石,皱眉道:“只是这地儿风景虽好,却差了张桌子啊!”
    封亦听他俩拌嘴都听了半天,也感受到两人拳拳心意——也不知会不会是单纯想喝酒更多——故此开口道:“两位既然准备了酒菜,桌子便由我来想办法吧,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完,封亦纵身跃下峰顶岩石。
    上边两人片刻后只听到几声干净利落的金石交鸣,旋即便见封亦手上拖着块巨石脚踩光华石壁几步纵跃而起,再度落回峰顶,轰地一声将那平整长条巨石放下,正好成为一张石桌!
    江枫与徐明两个相视一眼,而后江枫上前,伸手摸了摸巨石平整的表面,那平整切面仍自带着微热,不由赞道:“师弟剑术又有精进,当真让我等做师兄的难以望其项背啊!”
    封亦平回道:“师兄三年内精通‘少阳剑诀’,并且还得到师叔认可,如此天分何必过于自谦?”
    江枫苦笑一声,他可是知道自己这身修为到底是怎么来的!
    无他,只是不想被两个与他关系亲近的师弟落下太远罢了。想到这里,江枫便又想起一事,叹道:“老何我来是去叫了,他这几年一直沉浸在潜修之中,修行不好半途而废,所以没来,封师弟别放在心上!”
    封亦目光一动,也没说破,只点点头答应下来。
    因为他明白的。
    人生是一场旅程,有人来,也有人走。
    原本在临客峰还是亲密师兄弟,眼下却又渐行渐远之势。要说瞧不起,根本不至于。封亦当初读经悟道,修行心境时五年未能入门,朝阳峰一脉两百余人,虽然有不少对他这般境遇大感好奇的,可要说发自内心瞧不起其实极少。反而有不少师兄对他格外照顾。
    封亦心底知道,何劲师兄是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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