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子在雒阳必是事务缠身,怎可来此处?”我又问。
    公子道:“会稽王薨了, 朝中要派使节吊丧, 我自请前往。”
    “会稽王?”我想了想,记起来。前些日子, 我的确听万安馆的客人提过,说会稽王病死了。
    这个会稽王,是皇帝的叔叔, 在一众诸侯王之中,虽然不算最富庶, 养兵却是最多。从先帝时起, 此人就颇让朝廷头疼,而当年庞后为了拉拢宗室, 大开宗室参政之门, 会稽王亦入朝为重臣。皇帝为了收拾庞后留下的烂摊子, 想来费了许多心思,年初的时候, 会稽王向朝廷告病, 返回了会稽郡。
    对于他去世的事, 想来皇帝乃是暗喜, 但作为自己的亲叔叔,又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也派身为重臣的使者去会稽郡吊唁, 做做样子。
    我疑惑道:“公子既是使者, 当有随从, 公子的随从呢?”
    “都在钱唐。”公子道,“前日回到钱唐,我让他们等候在驿馆中,而后登上柏隆的船,自往海盐而来。”他说罢,看着我,补充道,“霓生,此事我早已安排周全,别人不会知晓。”
    我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不禁苦笑,却又很是宽慰。
    他到底对我也是深知,我心中担忧的事,不必我开口问,他就说了出来。
    三年,我每每听到公子的消息,总觉得他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而此刻,我明白,他仍然是我曾朝夕相伴过的那个人,在我面前,他什么也不曾变。
    我看着公子,只觉心头酥酥软软,好像塞了饧糖。
    公子也看着我,脸上落着窗台上照来的天光,温暖而柔和。
    “你笑甚?”片刻,他说。
    我面上一热,忙将唇角抿起,却仍瞅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就想这么看着你。”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那好不容易被我压下去的心跳又蹦将出来,热气漫上了耳根。
    “霓生,”公子忽而动了动,朝我靠近些,“我……”
    他话未说完,门外忽而传来小莺的声音:“夫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
    我忙应一声,未几,小莺走了进来,手中用盘子端着茶。
    “夫人。”小莺有些害臊,将眼角瞥着公子,道,“阿香说……嗯,让我给主公和夫人奉茶来。”
    主公……我听到这话,窘了一下。
    公子却毫无异色,甚是随和地从盘中将茶接过,看了看小莺:“你叫小莺?”
    小莺忙道:“奴婢正是。”
    “你跟着夫人多久了?”公子道。
    “禀主公,”小莺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奴婢跟着夫人两年了。”
    公子颔首,微笑:“多亏了你照顾,辛苦了。”
    小莺双颊绯红,用激动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此乃奴婢本分……”说罢,她快速地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我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啼笑皆非,却毫不意外。任何第一次与公子说话的人,多少总会有些失态,我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我的心思仍停留在小莺叫的那声“主公”上面,心想,好像这样也不错……
    “你如今你也有侍婢了。”这时,公子道。
    我回头,说:“我要扮倪氏,总须撑点场面。”
    他笑了笑,就着杯子喝一口茶,忽而皱起眉头。
    “这煮的是甚?”他露出嫌弃之色,“你不曾教她烹茶么?”
    “教了。”我说。
    “那还煮成这般。”
    我忍俊不禁。在这些日常之事上,公子还是那孩子气的模样,一点不合心意便嫌弃。
    “公子,”我说,“烹茶这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好。且海盐这般小地方,不似雒阳那般讲究,有人能代劳便是了,别的我并不计较许多。”
    公子看着我,片刻,忽而道:“霓生,你从前在我身边,甚辛苦是么?”
    我讶然,问:“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离了你之后,我才发觉事事做起来皆不简单。”
    我听着,只觉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公子却道:“霓生,你回我身边来,好么?”
    说实话,他说出这句话,我并不觉得奇怪。公子出现在万安馆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有这般预感。
    那目光满是企盼,正似当年我离开雒阳前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走。
    “霓生……”公子似考虑着措辞,喉结动了动,少顷,注视着我,目光不定,却灼灼生辉,“我从前便想告诉你,我不想娶公主,乃是因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
    我愣住,呆呆地望着公子。
    全无预兆的,无论是心跳还是血气,皆瞬间如沸起的水,翻跃起来。
    公子全无闪躲之意,直直地与我对视。
    天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我从所未见的晕红,连耳朵也透着血色。
    “霓生,”他似乎怕我不信,忙道,“我早已搬离了桓府,无人可动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可去做你喜欢的事,自由自在,亦不必再东躲西藏。”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猝不及防,心中却好似灌满了糖。
    许久以来的思念和梦境,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都有了着落。而所有的辛苦,都已经烟消云散。而经历辛苦时,我心中真正牵挂的人,如今正坐在我面前,用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告诉我,他也一样心中有我。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上,大约只有心满意足的傻笑。可此时,眼底却骤然地升起一股雾气,我忙眨了眨眼睛,不让它跑出来。
    “霓生?”大约是看我不说话,公子有些着急,手上紧了紧。
    我张了张口,只觉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晓。”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着面上的烧灼,小声道:“我也只想与公子共度此生。”
    那双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时化为热切的惊喜,似乎能将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张小案倏而被推开,公子拉过我的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
    “霓生,霓生……”他紧紧抱着我,却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亲吻我的发际。
    我在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睛,片刻,却将他推开。
    公子露出讶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会回雒阳,也不可与公子成婚。”
    公子面色微变,盯着我:“为何?”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王璪?”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我知道他记得。
    王璪,字季宝,出身琅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约十几年前,公子刚刚成名的时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时,他跟公子一样,无论才情相貌,皆为人称赞。仕途亦平坦顺遂,年纪轻轻,已经做上了五品的官位。当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运多舛,背个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恶谶,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妇,乃是个名门闺秀。但这位妻子在成婚数年之后就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先帝对王璪很是喜欢,曾想将他召为驸马,但王璪口称得病,将皇家的面子推了。没多久,却传来了他与府中一个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来贵胄子弟被传出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有两三个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却与别人不一样,不但将那侍婢放奴抬籍,还要将她娶为妻室。
    这事轰动一时,但却并无善终。为此,王璪付出了极多。,不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对,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没有屈服,据理力争,最终还是将那女子娶进了门。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为耻,与王璪断了往来。其次是声名,王璪为世人所议论,为许多士人所不屑,各种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号也不复。再次,则是他的仕途。因得此举,王璪得罪了先帝,没多久就被革了职,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时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生病离世,香消玉殒。王璪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阳,到钟南山中隐居去了。
    “公子,”我说,“我若与公子成亲,公子便会像王璪一般,触怒许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会似王璪一般为世俗所夺。此乃其一。其二,我当年,就算不曾惹下许多事端,也会离开雒阳。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庄中安度一生。虽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从雒阳出来,便不愿再回头。就算有公子在,当年的那些找我麻烦的人也仍然不会放过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也知晓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来此皆极力隐藏行踪,不敢给我惹祸,对么?”
    公子的目光仍炙热,但已经变得冷静。
    “不假。”少顷,他却莞尔,“霓生,我并不想让你回雒阳。”
    我诧异不已。
    “霓生,”公子叹口气,“你离去之后,我虽努力加官进爵,却愈发明白你当年说的与我不同路是何意。”他注视着我,“只要我仍是那雒阳名门的桓皙,便永远不会与你同路,且官爵越高,便越走不到一处,对么?”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塞了一下,我没有答话。
    公子没有放开我的手,继续道:“我得知你的下落之后便已经想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将官爵都辞了。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我听着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我有些结巴,“可公子的志向……”
    “如今朝中局势平稳,圣上虽时日不多,但太子宽仁,代理国政并无不妥,想来就算山陵崩,亦不会有大乱。”公子的神色意味深长,“霓生,无论有无我在,他们都会继续争斗下去,与我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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