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边的那碗面已是凉透了,指尖的冰凉,让她猛然回神,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复又低下头去吃面。
    待那碗面见了底,音音犹豫了一瞬,又将碗底的汤汁喝了个干净。她晓得,今晚必是没有饭食用的,这会子,无论如何要吃饱。
    这如今最大的难题,是如何立住跟脚。
    音音琢磨着,先去城郊的山神庙凑合一晚,待明日一早儿,她便去找份活计,哪怕先找份浆洗的活,待拿了月钱,先找个落脚地再说,总会慢慢变好的。
    她这样想着,倒也开朗起来,刚要起身,忽而听身后妇人抱怨:“吃什么吃,这面要一文钱的。待会子还要去给你爹爹写信,那孙秀才黑心的很,一封信要收两文,哪里有钱给你吃面。”
    音音回身,便见一个粗布妇人正拽着个小童数落,她顿了一顿,上前问:“婶子,你要写信吗?我幼时家里富贵过,也是习过字的,不若今日我来给你写,就收一文钱,成不成?”
    能省下一文钱,这妇人自然是心动的,只看着一个女娃娃,又实在信不过。
    音音瞧她神色,也未多说,沾了几滴雨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字体秀气工整,看的这位妇人眼睛亮了亮。她虽然不认字,可瞧着这姑娘手法娴熟,写出来的字也好看,不比那孙秀才的差,不由动了心。
    她变了笑脸,对音音道:“成,那姑娘就给写一封吧,咱可说好,只收一文。”
    音音连连颔首,从包袱里掏出笔墨纸砚,借用面摊上的桌子,铺开了纸张,一壁听妇人陈述,一壁下笔如飞。
    也不过一刻钟,这封信便写好了,音音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了出去。
    妇人瞧着这娟秀字迹,甚是满意,又省了一文钱,也是高兴,当即将那枚铜钱放在桌上,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音音将那文钱拿在手中,上下掂了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一文一文挣出活路。
    那枚铜钱被她高高抛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往下落,眼瞧着要落在她掌心了,一只肥厚的大手蛮横的伸过来,一把将那铜钱夺了去。
    音音转身,便见了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双眼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一瞬,咧嘴笑道:“好个小娘子,没经我王六允许,也敢在这榆叶镇赚钱?”
    他说着,“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柳芽,指了那面摊老板道:“你问问他,哪个想在这榆叶镇赚一分钱,不得先孝敬你六爷?”
    这王六乃是榆叶镇一霸,凡是开门营业的商户,都要被他盘剥一层,没人敢说个不字?这面摊老板也只能干笑两声,私下替这小姑娘捏把汗。
    音音往后退了两步,“砰”的一声磕在了食桌上,疼的她微蹙了下眉,抽气道:“可我没有钱,方才赚的那一文也已进了你腰包,今日.今日能不能就两清了?”
    那王六盯着小姑娘看了片刻,笑道:“一文钱就想把爷打发了,小娘子你也忒不知好歹了。你没有钱?”
    他顿了顿,笑的见牙不见眼,“没钱也不碍事,我看小娘子你容貌不俗,不若跟了我吧。我王六在这榆叶镇也是说一不二的,跟了我,也不算辱没你。”
    “是喽,跟了我们大哥,小娘子有福气了。”王六身后的几名男子也跟着起哄,让音音恼恨的涨红了脸。
    她本能要跑,却被脚边的方凳一绊,直直跌在了沁凉的青石板路上。
    眼瞧着那双肥厚的大掌便要来扯她臂,音音微微有些发颤,扬声斥道:“这光天化日的,榆叶镇便没有王法了吗?若.”
    她声音是有些抖的,其实知道,同这些无赖,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攥住了王六的小臂,轻轻一扯,便将这身宽体阔的汉子掼在了地上。
    音音听见这王六闷哼了一声,显是被摔的不轻,抬眼便见了江陈冷峻的脸,一双幽深的凤眸,寒星一般,看的王六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江陈抬脚碾在他胸口,语调清淡,问:“你叫王六?在这榆叶镇说一不二?”
    王六梗着脖子,目眦欲裂:“自然,哪来的不长眼的,今日若敢.”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胸前那只脚重重碾了一下,如有千斤重,压的他瞬间憋红了脸,窒闷的咳嗽起来。
    待那窒息感越来越重,王六才渐渐软了神色,露出怕死的惶恐与挣扎。
    他勉力抬眼一扫,才发现,带来的几位兄弟,早横七竖八躺下了,他那份恐惧便又加深了几分,抱住江陈的腿,讨饶:“不不不,往后.我王六都听爷您的.您才是说一不二.”
    江陈颔首,倒是收了几分力道,慢条斯理道:“好,既你如此说,往后便要记牢了。”
    音音方才受了点惊吓,待从沁凉的青石板上爬起来,却见那王六已一溜烟跑了。
    她理了理衣摆,垂着头,低低道了句:“江陈,这一回,倒是要感激你了。”
    她顿了顿,忽而问:“那封信,你看了吗?”
    她以为他看了信,估计也便同她两两相忘了,倒没想到他追了来,只她又有些担心,这人既追了来,估计要为她的不辞而别发脾气了。
    可她没料到,江陈只目光凝在她身上,轻轻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无奈。
    他屈膝,视线与她平视,只问了一句:“沈音音,你想留在榆叶镇?”
    音音愣了愣,点头:“是啊,山清水秀,只是可惜.”可惜有恶霸。
    她这话还未说完,却见江陈以拳抵唇畔,压抑的咳嗽起来。
    音音抿住唇,没再言语,这些时日以来,她常听他咳嗽,只装听不见罢了。
    江陈凤眼里有一瞬的暗淡,忽而道:“这一路风餐露宿,落下这咳疾,方才去看大夫,言宜好生将养。蜀地湿润,倒是有利于恢复。”
    他顿了顿,盯住她的眼:“沈音音,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留在这榆叶镇养病,需得有个照应之人,旁人我并不放心。而你没有银钱,寸步难行,不若我给你提供庇护与银钱,换你一段时日的照应。待你在这榆叶镇落稳了脚跟,而我亦痊愈,便分道扬镳。你看,如何?”
    这听起来似乎颇为公平,可音音并不想再同她纠缠,当下便想回绝,却听江陈又闷闷咳起来。
    他清俊的眉目间带了几丝病态,唇色苍白,再不是从前那个无坚不摧的江首辅,让音音那句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唇边。
    她想起他这一路上舍身护送,垂下头,许久,才低低道了句:“成吧,待大人痊愈,便分道扬镳。”
    第64章 我没想过,我们也会有这……
    榆叶镇的东南角,远离坊市,还算清静。清水巷口,停了辆马车,车帘打起,下来一双神仙似的男女,引得路过的行客不住回头。
    音音从车上扯下个包袱,往肩上背了背,一壁小跑着跟上江陈,问:“你真的买了个宅子?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这句话,她其实早想问了,明明这人背她出镇江时,也是两袖清风,可这一路上,就没缺过银钱。
    江陈随手将她肩上的包袱夺了过来,拿在手中,不紧不慢道了句:“这宅子,旁人送的。”
    送的?音音瞧了眼后面正帮着搬东西的王六,狐疑的很,一点也不信:“江陈,你可别跟我说,是王六送的。”
    江陈只微挑了下眉,没应声。不是王六还有哪个?
    那王六鼻青脸肿,只管低着头搬东西,一眼也不敢瞧音音,他可是记住了,再瞧一眼,他这双眼大概是保不住了。他闻言,心里又是一痛,想起那白花花的银子,恨不得哭出声。老天爷,这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直接残暴的人!还被他王六遇见了!
    这处宅子在巷尾,四方院落,青石铺地,正中三间房连在一起,用碧纱橱隔开,是主人家起居的厅室与卧房,另有西厢一间,虽说不大,却也方正规矩。
    音音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甚是满意,犹豫了又犹豫,终是问了句:“江陈,等你病好离了榆叶镇,这处宅子真的留给我吗?”
    等他走了,她就又有自己的家了?那她要在院里种两颗石榴,等秋天结了果子,便在树下画石榴百子图,画完了,还能顺手摘颗果子吃。
    她眼角眉梢都是向往,是一心盼着他走,看的江陈胸口憋闷一瞬,低低咳嗽起来,半晌,才浅淡颔首。
    音音觉得,这交易实在划算,可听见江陈咳嗽,又心虚起来,哪有只占便宜不付出的,当即关切道:“你……难受吗?这眼见着午时了,我去煮碗面你吃吧。”
    这院落小的很,出了正屋,几步就是灶房。好在江陈是个办事利落的,也不过两天,小院里的一应起居用品皆已齐备。
    音音瞧着利落整洁的灶台,很是满意,刚要下手,却犯了难,她确实会煮面,可生火却不太在行,往常这活,都是阿素来做。
    正为难,却见江陈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捡了灶底的斧头便又转去了院里。
    音音倚在门边,瞧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匀净的手臂,竟是开始劈柴。
    往常她见的江陈,有双执笔执剑的手,修长又干净,指尖轻动,便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倒没想到,劈起柴来也这样利落。
    音音走过去,颇有几分惊奇:“江陈,劈柴你也会的?”
    江陈手上动作不停,只微侧了身子,以防那木屑溅到她身上,轻笑了声:“我会的多了。”
    音音因着有了落脚地,心情也轻松,随口调侃了句:“那江大人必是会煮饭的,不若这午食便由你来煮吧,我要姜汁鱼片、羊肉片川小萝卜”
    她以为,依着江陈的脾性,听见被使唤,必要面色不好看了,可她没想到,那清朗的男声,并无半点波澜,只轻轻道了个“好。”
    说完,他抬起利落的下颔,朝王六瞥了一眼。
    正打扫庭院的王六立时如芒在背,跺脚道:“买,买,买,我这就给大哥去买食材。”
    “不许盘剥商户,每一样,都要付钱。”江陈将手边劈好的柴码在一起,随口道了句。
    音音瞧着这膀大腰圆的汉子,惶恐点头,一溜烟出了院子,疑惑道:“他因何这样听你的话。”
    要知道,前两天,这王六还叉着腰,断言在这榆叶镇说一不二。
    江陈没抬头,抱起一捧柴进了灶房,丢下四个字:“以理服人。”
    王六回来的快,不过一刻钟,便提了满篮子的食材,送进了灶房。
    音音愣了一瞬,也跟着进去打下手,她看见江陈清俊的脸,明明同这狭小的灶房格格不入,可偏偏手法利落,切菜下锅,倒被他做出了行云流水的清贵。
    她急忙上前,本想帮着添柴禾,冷不防那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挡了她一下,曾经高高在上的江首辅,从浓重的烟火气中抬起脸,挑眉:“沈音音,你出去,我怕你烧了这灶房。”
    音音瞪他,有些不服气,随手往里丢了几根细柴禾,扬脸道:“我怎会.”
    话还未说完,灶膛噼啪一声,有明亮的火团爆出来,吓了音音一跳,被一双大手揪着,远离了灶台。
    江陈微低下头,问:“还要留下来吗。”
    “我.出去吧。”
    音音走出灶房,待饭菜上了桌,还有些懊恼。
    她一抬头,瞧着摆碗筷的江陈,忽而有一阵恍惚,仿似昨天这人还是强势凌厉的江首辅,今日却在这小小的庭院里洗手做羹汤。
    她轻笑:“江陈,我没想过,我们也会有这样一天。”
    有这样一天,他不再是江首辅,只是一个唤作江陈的平民,同她有了平等的身份,坦然的相处。
    江陈往她手边放了碗黄芪当归粥,又夹了片细薄的鱼片放在她碗中,冷峻的眉眼化开,轻笑:“沈音音,这样不好吗?”
    音音没作声,只拿箸尝了口鱼片,忽而顿住,杏眼瞬间亮起来,道:“这样好吃的吗”
    江陈眉梢微扬,往她碗里又添了几块。
    丝丝缕缕的光透进来,照的这不大的厅堂橙黄一片,音音用了几口粥,忽而小小声道:“这碗太大了,我用不完。”
    她出来镇江时,病的厉害,大夫说是气血有亏,要每日用滋补的粥,开了几个方子,每餐必用。
    她以为,依照江陈强势的性子,必定会说:“沈音音,都喝了,这对你身子好。”
    可她默了片刻,却听那人道:“能喝多少算多少,不必勉强。待晚上再煮一些。”
    这样的江陈,让音音总觉得有些陌生,她抬起眼,狐疑的瞧他:“你怎么同以前不一样了?”
    是因着被便贬官,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连心性都变了?
    她这样想着,倒是有几分了然,只未料道,男子抬起俊朗的脸,忽而笑了,他说:“沈音音,我会去学。”
    学着尊重她,学者去爱她,以她喜欢的方式。
    他生来高贵,父亲手握重兵,是威名显赫的镇国公,自己打小儿便常出入宫中,同几个皇子一块厮混,是个张扬肆意的主,又如何会去在意别人的感受?后来江家遭难,倔强不屈的少年,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出来,又站在了权利顶端。这益发让他冷漠,冷眼旁观这世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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