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县,浮云观。
    陈皋匆匆赶到大堂,对正在晾晒书籍的严长老道:“长老,不好了,有大事。”
    “着急什么,天塌不了。”
    严长老起身道:“说。”
    “戢水龙女被抓入长安天牢,生死不知,原因不明。”
    陈皋言简意赅。
    严长老缓缓转过脸:“龙女背后有右相作保,谁动的手?”
    “右相重病已有三月,据说已口不能言。”
    陈皋脸色凝重:“背后推手,是御使大夫程芝。”
    “这消息是阿锦小姐发来的,她正在两都活动运作,看能不能将龙女救出来。”
    严长老摸出手帕,擦了擦脸:“看来是谏议大夫的去世,让朝廷里的御史台终于敢动手了,朝廷派系之争,的确是一桩麻烦的大事。”
    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
    蝗灾偃旗息鼓,灾区各州府重建正在有条不紊进行,阁皂山正式挂上了大唐医药局的牌子,五道七寺对朝廷更加恭敬……
    但最大问题还是朝廷内两位天子臂膀接连出事。
    谏议大夫魏征,在蝗灾时就已体弱虚弱,勉强撑到了蝗灾彻底消弭,最终还是回天乏术,与世长辞。
    儒门修行精进极快,但不到亚圣,寿元不涨,依旧难逃大限。
    接着又是统领监幽卫的右相杜如晦重病,至今无法上朝。
    天子短时间里失去了两个臂膀。
    朝廷势力格局,正进行新一轮的洗牌。
    “但为何是龙女?她到底做了什么?”严长老有几分不解:“她不过是珉水龙宫借调来成都府两年,当不久。”
    陈皋犹豫了一下:“根据阿锦小姐所说……是挡了一些人的路。”
    他压低声音道:“当初赈灾剿蝗的大军里,不少官员都和三教修士有关系……并不愿意立即剿灭蝗虫。”
    “养寇自重?”
    严长老听笑了:“没想到前朝出现的事,本朝再现,太阳底下果然没什么新鲜事。”
    “不止如此。”
    陈皋说:“谏议大夫当初一力强谏,要斩河南道郓州刺史贾粱庸、亳州刺史黄齐山。三司会审,却审出了不少州府都曾有幽王出没的足迹,难以判断有多少官员与幽鬼有染……此事牵连甚广,背后甚至与东都洛阳的太子有关。”
    “现在局势外松内紧,比起蝗祸之时更加严峻。”
    严长老笑容渐渐敛去。
    “多事之秋啊……大唐本该一飞冲天之势,却不知下一步能不能走得对了……幽王这一手的确狠辣。”
    陈皋也苦笑道:“若是师弟知道,不知会作何想。好不容易解决了蝗灾,却没想到人祸才是最严重的……”
    ……
    长安天牢。
    幽暗深邃的甬道里,只有清晰的脚步声,以及水滴低落的声音。
    两旁都是一间间特制的牢房,每一间都被符箓禁制包裹,天牢本身就是一件地阶法宝,名为「紫微囹圄」,为大唐王朝气运镇压之地。
    哪怕是真人至此,也无法逃脱。
    绿衣青衫的少女手拎灯笼,跟在一个人身后。
    带路的差人头戴一顶铜盔,将他整个脑袋包裹起来,看不清容貌,铜盔上只有一些细细小孔。然而小孔里显出的一道道绿莹莹目光,却足以证明,此人并非人类,而是妖鬼护法。
    护法狱卒走到一扇铁门前,他手指触碰到铁门上,门上顿时开出一个能容纳一个脑袋的洞,里面一片漆黑。
    “一刻钟。”狱卒说完,就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阿锦赶紧走到大门前,对立面呼喊:“大人,大人。”
    里头传来一个冷淡的女性声音:“龙王怎么说?”
    阿锦道:“陛下说,让大人静等二十年。二十年便是陛下与大唐天子达成的妥协。”
    “知道了。你回吧,不要再来。”
    阿锦躬身:“阿锦还会再来。”
    里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
    戢水龙女突然问:“算了,你也这么大了……吴奇他们出来了么?”
    “还未。”
    阿锦说:“至今已有一年,今次南海秘境持续时间果然很长。按照惯例,危险也更甚,机缘也更大。道长福缘齐天,若是不死,想必能一飞冲天,再无人能挡。”
    “嗯。如果他活着回来,带他来我这里一趟,就说,有好东西给他。”
    外面脚步声渐渐远了,四周重归黑暗与寂静。
    戢水龙女活动了一下手脚,浑身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
    谁也不会想到,大名鼎鼎的戢水龙女,竟然是一位天外妖魔。
    二十年已经很短了。
    父亲那边一定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她叹了口气,双手抱着膝盖,想起了那位至交好友。
    顾湘如果醒来,知道自己是天魔,一定会非常失望吧。
    ……
    青城山。
    吕季书合上一本账簿,手指揉了揉眼眶。
    “家主。”书童吕虔不服气道:“这些账本稽查审阅,完全可以交给其我来,或是给其他吕家人处理,家主何必这般亲力亲为。”
    堂堂吕家元神真人,吕氏族长,到青城山担任护法已是降格屈尊,还要做这些繁杂琐事,实在让吕虔气不过。
    “吕虔。”
    吕季书捋了捋胡须:“本事小脾气大是大忌。”
    “张掌教将青城近十年账本给我,让我来清理核对,这既是对我信任,也是对我的考验,我吕家安身立命之本并非打斗修行,而是这打理经营之道。”
    “修为高深的修士,未必能培养出另一个强大修士,但这经营之道,却可以通过传承教导,代代掌握本事,并且总结尝试,变得更进一步。”
    “于我而言,元神真人已是到头,这表示吕家有能力修行即可。真正安身立命,还是吕家这代代相承的能耐。”
    他谆谆告诫:“明日开始,你就去灵田服役,为期一年。”
    吕虔大惊:“我去灵田,家主就没人侍奉了。”
    “我需要什么侍奉?”
    吕季书一笑:“昔日也是一人过来的,再者,明日开始,族兄吕季礼,与其子吕羡南,还有韩兴隆兄都回过来,正式处理青城山的经营财政事务。”
    吕虔这才知道,原来族长早有打算。
    前任族长吕季礼,因吕懋冰外嫁后死亡被葛家攻讦施压下不得不辞去族长之位,也是以自己后退减少了吕家的风险。能力却是一顶一的强。
    老族长去世前,培养两个兄弟,让他们彼此依仗,兴盛吕家。
    原本吕季书长袖善舞,又修行天赋惊人,因此老族长一方面堆了家族资源在他身上,让他能够尽快进入元神真人之境,而后作为吕家对外的发言人存在。
    另一个,吕季礼则是应对阁皂山葛家,他个性沉敛,不苟言笑,能忍耐,深明大义,作为宗门和家族的掌舵人,需要这样的品格和性情。
    如今阁皂山实际上已皈依大唐朝廷,葛家人也不过提线木偶罢了。
    前族长自然也就能出来,发挥其才智。
    想到这一点,吕虔不由露出快意笑容:“族长,葛家人怕是从未想过,他们会有今日的报应。以为打压了咱们吕家,就能万事顺心,却根本没想过,咱们吕家替阁皂山挡了多少麻烦,又将多少危险消弭无形。”
    吕季书依旧面色平静:“阁皂山之变,并非一人之过,是经年累月苛疾,病入膏肓,需要从上而下进行改革。然而包括掌门与我在内,都并未有这个决心与勇气……说来实在惭愧。”
    外面突然走进来一人。
    此人方脸高鼻,看起来一脸正气,只是一笑就露出有些大的门牙,显得有几分喜感:“族长,我带着吕兄和羡南过来了。”
    说话这人正是韩兴隆,是吕季书拜把兄弟,虽然不姓吕,但却也是吕家亲家,为人可靠。
    “辛苦韩兄。”
    吕季书起身相迎:“兄长快进。羡南也进来。”
    “族长。”
    吕季礼拱手,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有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年过半百才进元婴,专精于处理政务和经营事宜,却是和吕季书有不同。
    后面则是吕季礼之子,吕羡南。
    “族长。”
    吕羡南也行礼,他一头白发,才结丹修为,容颜难驻,倒也不拘泥于皮相,一向颇为潇洒。只是外人从面相看起来,他与其父吕季礼倒是父子关系颠倒。
    “兄长,韩兄,羡南。”
    吕季书对自己人也非常客气:“从此后,大家就在此地处理青城的财政账目、商量经营方略、做出一些事关宗门方向的评估与决定,再通报给张维仁掌教,这便是这新成立的「青城财政库」的使命。”
    众人都说明白。
    他们到了青城已有一年,对这新兴强大道门也有了一定了解,大家发表了些自己的看法。
    吕季书一一记下,准备择其优作为正式决议进行探讨。
    忽然。
    韩兴隆感叹说:“可惜,原本吴奇也是吕家出生,只是此前懋冰那次事故,现在却不好办了……年轻一代里,吕家还真没比得上他的。”
    吕季礼面无表情。
    吕羡南则是脸色一黯。
    “嗨,怪我这大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韩兴隆尴尬笑笑。
    “此事也并非不可挽回。”
    吕季书道:“待吴奇从秘境回来,我会去拜访他,说明吕家之前的情况。吕青青和他同行,想必他也知道了一些。”
    “哪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对吕家有好感,至少不要让他有敌意。”
    “这孩子行事自有判断,懋冰的事……事关冶龙幽王,吕家的确无可奈何。”
    吕季书坦然道。
    ……
    武当山。
    王旸走到吐雾山的一座宅邸前,不由看向里面。
    这里的主人已有一年没有回来了。
    他心里默念。
    吴师弟啊吴师弟,你可不要死在外头。
    不止郭琎师兄在等你。
    我这问家族要钱也不容易,冒着自身信用与透支未来潜力的巨大风险。
    在郭琎身上投入了这么多本钱,我可就是买你看得准,会有风云化龙之态,可不要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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