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内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之际,有一年轻男子背柴而行,只见他衣衫残破,上面的补丁一个接着一个,和周边的那些衣着体面之人显得格格不入,天气不热,但是涔涔汗珠在他的额头上大颗滚落,想必是年轻人体力不支,被身后的木柴所累。
    年轻人步履蹒跚,朝着远方一步步的挪动,沿街路过一个卖肉的摊贩,杀猪的屠户将手中刀猛地剁在案板上,一指厚的刀背紧跟着颤抖起来,冷声说道:“宋鹤鸣,离我这儿远点儿,别妨碍老子做生意,快滚!”
    “哎,哎,好,好。”那个叫宋鹤鸣的读书人艰难地朝屠户点了几下头,双腿因为着急而跟着颤抖了起来,一个不小心就此跌倒在地。
    那屠户看着他摔倒在自家门前,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撩开幔帐从案板后面走了出来,渐近宋鹤鸣的身旁,狠狠一脚揣在他背后的柴火上,本就打算起身的宋鹤鸣被身后一脚出踹动的柴火牵制的往后飞出去了两米远,屠户还不解气,大声骂道:“真是废物,难怪你婆娘整天说你是个没用的蠢蛋,整天就知道读书,却考不了功名,读的哪门子鸟书,身上连点力气都没有,还背柴火呢,你是不是晚上跟你婆娘在一块都没劲儿啊。”
    宋鹤鸣没有说话,隐忍着心中的不忿勉强站起身来,重新将那半人多高的柴火背在身后,继续缓慢地前进。
    当他逃离了屠户的视线之后,突然感觉有些口渴了,沉重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急剧脱水,嘴唇上已经有些干裂了,他抬头看了看周边的住户,暗自叹了口气,向前几步选了一处大宅子上去敲门。
    不多时,里面有人走了出来,看那穿着打扮好像是这宅子里的主人,宋鹤鸣用尽全身力气躬身行礼,说道:“王员外,小生经临此地,有些口渴了,不知能否讨要些水喝,在下实在是渴的走不动了,烦请王员外施舍点水给我喝。”
    王员外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说道:“都说你老婆是个母老虎,怎么着,连水都不给你喝?跑到我家来要水来了,是不是那天饿了我还得管你饭吃啊?”
    “王员外,我家拙荆着实是性子粗暴了些,但心地还是好的,平日里也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今日出门匆忙,忘了带平日里喝水所用的水袋,还望王员外行行好,给我一碗水喝吧。”宋鹤鸣哀求着,此地离自己家还有二里地,自己渴的确实难受,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因此晕厥过去了。
    “哼,好吃好喝,谁信啊?你宋家媳妇可是咱们晋阳城有名的夜叉,算啦算啦,就当我发一回慈悲,给你一碗水喝,你可别忘了这碗水是谁给你的,日后若是真的榜上高中,记得念我的好啊。”
    “多谢王员外恩情,我定不忘。”
    “在这等着,我回去给你取。”
    说完,王员外便回去给宋鹤鸣取水喝,宋鹤鸣双腿半蹲,身后的柴火蹲在地上,也算是能做个倚靠之用,稍作休息片刻,不多时,王员外便取水走了出来,宋鹤鸣见了水碗便眼睛发光,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一碗水下肚,虽说不解渴,但也好过没有,他道了声谢,起身继续朝着自家前行,走不多远,就听到后面的王员外说道:“哼,男人活成这个样儿,真是活到母猪身上了,没用的废物。”一声清零脆响,那只碗便被摔在地上变得粉碎,宋鹤鸣没有回头看,继续忍着屈辱朝前走去。
    这一幕恰好都被传唤来晋阳府问话的李唐和姜飞儿瞧了个真灼,两人跟在他的身后,想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莫大的屈辱摆在眼前都能默默忍受,究竟是何等的心胸才能将这些令人不忿之事吞下肚中。
    宋鹤鸣背柴继续前行,及至一处宅子停了下来,看那宅子倒也不像是什么破落户,宽明青瓦,砖石砌墙,和周围的几处人家相比还算是上乘,不多时,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位老妇人为其开门,大概是宋鹤鸣的娘亲了,只见她见到自己儿子之后先是笑着说了几句,伸出枯槁的手为其擦了擦汗,当她看到宋鹤鸣背后的那捆半人高的柴火后,突然间变得愁容满面起来,鼻头一红,用手掩住了那份酸楚。
    “娘,儿子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嘛,何来那般的愁容呢?”宋鹤鸣放下柴火,腰杆子累得有些伛偻,扶住自己的老娘应声问道。
    “儿啊,辛苦你了。”两人双手环住,老妇人顺势将自己的额头倒在宋鹤鸣的怀里,想用这种办法将自己的哀伤遮住,不让自家儿子察觉。
    “娘说的都是哪里话,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些粗活累活不应该就是我来做嘛,母亲不必心伤,要是一会儿被春娘看到了,许是又要大喊大叫了,让邻里乡亲们听了笑话。”
    “唉,这事儿是为娘做的不对了,当初是我不顾你跟你爹的劝阻,将那母老虎娶进了门,你爹被她早早的气死,如今咱们娘俩孤苦伶仃,每日还要受她的怨气,是为娘害苦了你,害苦了你们宋家。”老妇人嘴唇嗡动,声音极小,只容得他们娘儿俩能听到。
    “母亲说的哪里话,既然是母亲选的,那当儿子的自当承认,春娘的脾气确实不好,平日里对我非打即骂也就罢了,这些我都能忍,倘若是她对你也如此,我就算是拼了这条贱命也要跟她打个死活。”宋鹤鸣眼神坚定,如今,母亲是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有娘的地方,就是宋鹤鸣的归属之地,自己过得不好不要紧,自己的母亲如今年岁已高,余年安稳才是自己最需要做的。
    “娘也是被那媒婆骗了,说什么婚前不能相见,只听那该死的婆娘一面之词便就此定下了你俩的婚事,唉,造化弄人啊。”老妇人垂头叹息,每日也只有这片刻的安宁能让自己跟儿子说说知心话,然而这短暂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就在这时,门里突然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美娇娘,看那长相确实有几分姿色,然后一开口便如同要吃人一般,只听她高喊道:“你们娘俩儿又在哪儿密谋什么害人的伎俩呐,姓宋的,柴火背回来没有,眼瞅着就到晌午了,还不赶紧去做饭,你打算饿死老娘啊!”
    宋鹤鸣来不及给老娘擦拭眼泪,连忙背起柴火朝里走去,老妇人在他身后为其托着,减轻了几分重量,宋鹤鸣的步伐走的便快了些许,紧跟着回应说道:“来了春娘,今日山上落的枯柴多,我便多捡了几根,不成想回来的晚了些,春娘怕是饿了吧,我这就给你跟娘亲做饭去,你等着。”
    “嘁,麻利儿的,整天慢慢吞吞的,活的跟个王八似的,就不见你什么时候能快些,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春娘一脸的不屑,随手抓了把瓜子在嘴里磕着,拿了个板凳坐在院中晒太阳。
    宋鹤鸣什么也没说,脸上摆了个尴尬的微笑,转身便去厨房生火做饭去了,老妇人看着自家儿子每天都跟这个母老虎吵架,心里跟着委屈,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亲儿子,便上前去跟春娘说道:“春娘,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丈夫,你就不能和和气气的说句话吗,他今日背了那么多柴火回来,你就没看到吗,在这院中吆五喝六,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呦,你也跟着瞎起哄是吧,也不瞅瞅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自打嫁到你们家来,你儿子挣过一分钱吗,不都是老娘在外面摆早摊挣钱,这才有了你俩的衣食?还教训起我来了,”春娘一扯脖子,朝着厨房门口接着喊道:“一个小废物,还有一个老废物,整天除了吃饭就什么都不知道,要你们有什么用!”
    老妇人无可奈何,拿这个母老虎一点办法都没有,转身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处偷偷的抹眼泪,宋鹤鸣在厨房里一声不吭,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这个家确实如此,自己喜欢读书,空暇时间便会到集市上贩卖字画,代写书信,虽不是春娘口中的那般吃穿都是她挣来的,但凭着卖字画所挣的钱相比之下确实微不足道,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而春娘仍旧不依不饶,扯着脖子继续叫嚷道:“说你们两句还都不乐意了,一个就知道躲在墙角偷偷哭,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个家老娘真是受够了,有你们这样的废物,真是糟心!”
    骂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听,躲在门外悄悄听着的两人也跟着有些听不下去了,姜飞儿小声的跟李唐说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么泼辣的人,我本以为我骂人就够难听的了,和她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李唐微笑,跟飞儿说道:“唉,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这个叫宋鹤鸣的人听他说话颇有些规矩,应该也是个读书人吧,不知道可曾参加过科考,若是有朝一日能身穿紫绿官衣,说不准情况就变了。”
    “你是说这娘们儿势利眼吗?”
    “不知道,不过倒是有这种人,穷的时候对人家爱答不理,有朝一日发达了又如烦人的苍蝇,怎么敢都赶不走,戏文里唱过一出戏,苏子学富五车,但没被君王赏识,他嫂子对他冷嘲热讽,后来苏子封官拜相重回故土,他嫂子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苏子问说:‘嫂子,你为何两般模样?’嫂子跪在地上说道:‘小叔子之前是布衣,吃我的穿我的,我自然心里有所埋怨,如今小叔子官拜丞相,我不得不跪拜参见。’苏子扬天长叹,顿感人心险恶,直至今日,每当有唱戏的唱到这一出,台下的人都对他嫂子的行为感到不耻,然而这世上还真就有这种人,要不然怎么会被编进史册呢。”
    李唐声音平静,缓缓道出了他所知道的故事,不过有一点让他感到很有趣,那就是当姜飞儿看到春娘的这股子泼辣劲之后,不敢自称“老娘”而改成“我”了,不由得心里一乐,原来这丫头也知道害怕,之前和她一起征缴山头的时候,杀人放火都没见过她怕过,却被这晋阳城“名声远扬”的泼妇吓了个够呛。这世上还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
    “唉,我也是第一次来晋阳城,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怜的男人,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愣是被一个悍妇给镇住了,尤其是她对待老妇人的那般恶劣态度,换做是我,一天打她八百遍都不解气,这是无耻。”姜飞儿面露狠相,却因为害怕而双眼垂地,两只小手胡乱的揉捏着手指,显然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
    “说不准这个叫宋鹤鸣的正享受着这种生活呢?”
    “这年头这么奇怪的吗,还有自己找虐受的?”
    “哈哈,我开个玩笑,不过他还真是委屈了,只是我不知道他才学如何,本事又如何,改天见识一番,说不准我有法子将他脱出牢笼,不再受这鸟气,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为大事而操劳,终日围锅造饭确实不太像话,你看了吗,刚刚春娘那般架势,显然是刚刚睡醒,眼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去的痴抹糊。”
    姜飞儿听言,趴在虚掩的门缝儿上观瞧,春娘的两个眼圈略有些黑,显然是最近有过熬夜的经历,休息的欠佳,经过仔细确认后,跟李唐说道:“鬼知道这娘们儿都干什么了,要真如她所说的出早摊,怎么可能有功夫一觉睡到大晌午,满嘴鬼话连篇,也不知道宋鹤鸣怎么想的,怎么就跟这么个鬼娘们儿待在一起,真他娘的晦气。”
    “哈哈,咱们这才刚入晋阳城,就看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发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事儿,咱们此番带着任务前来,还不知道官老爷们要难为咱们些什么,要待在这里几天,慢慢看吧,兴许会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走吧,我饿了。”李唐朗声大笑,随即朝着官府走去,笑声之大引得春娘探出头来看到底是谁在这里,四顾无人之后转身回到庭院中,继续骂着宋鹤鸣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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