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非陈昭不想查出实际证据,法办李光地一族的侵吞田地案件。
    而是站在钦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的官职上,他还真的查不出证据来。
    毕竟天下间的大地主都是差不多一个德行,既然兼并土地,吞并田产,那么至少在官面上做的合规合法,否则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口袋,让官员们拿捏?
    因此他们侵吞了十万亩田产也好,百万亩田产也罢,这个田契自然在他们自家手里,官府衙门的鱼鳞清册一定会和田契一模一样。
    更关键的是,衙门当中做事的,一定会有这些大家族的忠心义仆,保证绝不会出差错。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
    临近府县的寺庙、山林肯定有各种盗贼,他们肯定会和这些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每每从他们的命令杀人越货。
    这不是一个两个大家族这么做。
    全天下的大家族都是一个德行。
    封建社会嘛,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黎民百姓就是被剥削被压榨的待遇,就该安安做饿殍,满足士大夫各种奢侈享受。
    所以陈昭手下的官吏再多再精干,施世纶提供的各种证据再完备,本质上也对付不了李家。
    作为当了好几次皇帝,制定过王朝律令,又在现代社会受到毒打和享受,读过屠龙术和导师名著的陈昭,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一早就和施世纶说清楚了。
    施世纶又何尝不知?
    但他出身奴籍,若不做又臭又硬的官场厕石,如魏征拼命上谏一样,只怕死后不得安宁,儿孙也保不住。
    因此,在整个江南瞩目的李家侵吞田地案件,就似乎这么草草落幕了。
    就在当地官府百姓注视下,陈昭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谁敢质疑?
    可就在此时,陈昭忽然又开口道:“李大人,李家侵占田地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么国库欠银一事,该有个了解了吧?”
    “什么?”李锺伦面色一变。
    “太上皇在位四十五年,李阁老宰执天下近十五年,多次随驾南巡,共借国库银两一百三十五万,如今积欠二十年,是到了还账的时间了吧?”陈昭淡淡的说道。
    虽然语气淡淡,但是声音却传遍了四周,在场的所有官吏百姓,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李锺伦哪里想到陈昭来了这么一出,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索要国库欠银。
    问题是,他一个锦衣卫番子、钦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既和户部也没关系,也和内务府没关系,我家欠国库银两,关你什么事?
    可他不能这么说啊!
    因为陈昭的官职,明晃晃有个“钦差”两字。
    钦差懂不懂?
    皇帝委派的,代天巡视。
    人家这么一问,基本上等同于代天讯问,你敢不回话?
    他能说什么?
    能说李家家大业大,入不敷出,无力偿还,请钦差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
    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了。
    加油几十万亩良田,单田产年收入都在几十万两银子,更不用说其他店铺、生意之类的。
    他哪来的胆子说入不敷出?
    想到这里,李锺伦刚刚站起身子,又吓得趴在地上:“回钦差大人的话,李家一定会竭尽全力,早日清还欠银。”
    陈昭哈哈一笑,扶起李锺伦,大笑道:“好好好!李大人知道,本官被称为陛下的善财童子,在金钱营务方面颇有心得,也得了圣上委派,专管此事,因此见到李家这等大族气象,忍不住想起国库欠银之事,所以随口问了一句,李大人既然这般忠君爱国,保证早日清还欠银,本官心中高兴,必定回去告诉陛下,陛下大喜之下,李家必定绵延诗书,香泽后世。”
    李锺伦一听是陈昭自己独断所问,和皇帝没关系,不由得大怒,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早就麻麻批了。
    ……
    等陈昭离开常州之后,李锺伦立刻召来那群关系深厚的之人,如了因、甘凤池、白泰官等人,全都聚集在自己府上,所有下人全部退出,只留下自家老管家在门外守着。
    李锺伦站在大厅当中,沉声道:“各位,钦差大人在常州的事情想必已经知道了,他先是说本官侵占田地之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本官还以为他是忠心朝廷的好官,没想到他当即要我李家还清国库欠银,还明说是自己想说的,和他人无关,这分明就是奸佞小人。”
    “众所周知,当年太上皇六下江南,为了迎接圣驾,各家各府都是流水一般的花银子,不得以向国库借了一些,当时太上皇心知肚明,从未要各家还钱,当今陛下也是圣明,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可是这关陈昭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锦衣卫番子何事?”
    “我看分明是朝廷上某些人,眼馋我们李家的富贵,在京师,在圣上面前恶语中伤,像施世纶这般出身奴籍之辈,来这边寻衅刁难,本以为这十几年过去,已经无事,谁想到又来个陈昭,唉,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请各位来,也是请各位帮着拿个主意。”
    听他这么说,在座的诸人彼此交换眼神,李家的置办家业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南地方,稍微有些地位的人家谁不知道,不过这等事心中有数也就罢了,没必要较真。
    但此事已经了解,关键是的沧淮国库欠银之事,这事可就太大了,几乎能牵动整个江南风波。
    当年太上皇六下江南,多少家族大户借了国库银两?
    不只是江南,京城那边难道没有?
    太上皇晚年一直仁慈,从未为难过各家,所以大家一直这么欠着。
    本来这钱就是供他花销的嘛!
    当初陈昭在扬州压榨了盐商几千万两银子,博得一个“善财童子”的美名,如今想在江南重新来一次,分明是想邀功媚上,可见是个小人。
    但江南各家大族都有在朝廷做官的,每家能量不小,谁愿意像那帮扬州盐耗子一样被陈昭欺压?
    所以李锺伦这句话说完,在左首边就有一位富态中年起身说道:
    “李老爷说的有道理,咱们这些江南的人家,祖辈里省吃俭用才弄下这点产业,靠着这个供养一家老小的温饱,让子弟们读书科举,也不过勉强度日。所以当初国库欠银,还不是因为天大的公事?谁因为自家事欠银了?可是某些奸邪小人怎么就看不见咱们的为难,却总盯着我们不放,李老爷,这个陈昭分明是江充、来俊臣这般酷吏,为了邀功而欺压我等,若是贵府被迫交了欠银,下一步恐怕就是盯着我们这些了!“
    说着说着,这富态中年激动起来,满脸通红的扬声说道:
    “我家那混帐流水一般花家里的银子,遇到这等事却不见他说话,来前我已经让家里捎信给他,他那个御史的官就算不做了,也要上疏给皇上,也要把咱们这些人的苦处说明白了!!”
    “赵世兄不容易啊,也不要动气,大家来到这边,不就是想要商量着拿个主意吗。“李锺伦安慰了几句,这姓赵的中年人才气喘吁吁的坐下。
    “扬州就在江北,这陈昭的消息从未断绝,这是一个狠角色,绝不是靠着林如海才走到这一步的,他是个精明角色,和那些只会动嘴的书生不一样!”旁边一人说道。
    “的确,原本以为这陈昭不过是个能吏,以为他是林如海的棋子,可现在看,这个陈昭非同小可。”
    看着下面众人争论,李锺伦眉头皱起,前朝独臂公主的弟子、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师兄、普院寺的主持了因和尚开口了:“各位施主,贫僧是江湖人,听闻这人欺凌盐商,巨鲸帮和海沙帮的人被他断了财路,都对他恨之入骨。”
    “了因大师,巨鲸帮和海沙帮都在江浙一带活动,江北的盐路就算断了,他们也伸不过手来。”有人摇头道。
    “没想到虎丘山庄的司马庄主这般胆小!”了因淡淡开口道。
    “我不是胆小,是谨慎。”说话的是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司马紫衣。
    只听他道:“金陵那边传来消息,陈昭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昔日的金陵神探金九龄、海上的铁面龙王贾乐山,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现阶段江南一带能真正对付他的,只有万梅山庄的那位!”
    此言一出,那帮朝堂做过官的士绅还没怎么着,那些江湖草莽豪杰却都齐齐色变。
    万梅山庄的那位,是一个性格清高、嗜剑如命的绝世剑客,他叫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得不是雪,而是血,杀人后喜欢吹落剑上的血花,如同夜归人抖落身上雪花。
    他七岁学剑,少年大成,他剑法无双,与少林派方丈大悲禅师、武当派长老木道人、白云城主叶孤城、青衣一百零八楼总瓢把子霍休、峨嵋派掌门独孤一鹤齐名,是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六人之一。
    这样的人不是轻易好相与的,没有人能指使他杀人,即便是李阁老的后人也不行。
    且不说陈昭和西门吹雪无冤无仇,单凭人家现在是朝廷官员,来江南执行公务,无论是清查李家兼并土地之事,还是李家国库欠银之事,都是正大光明的朝廷公差。
    就算是太上皇也说不出什么来。
    人家西门吹雪性子清高孤僻归清高孤僻,人绝对不傻。
    满江湖的负义之人杀不完,没来由的去杀一个办理公差的朝廷官员?
    他又不是闲的蛋疼!
    所以了因皱眉道:‘司马庄主,你说的不是废话吗?若是这个西门吹雪能出手,那大家还在这里苦思吗?天底下能让西门吹雪出手的或许会有,但绝不在江南。’
    司马紫衣说道:“我这不是这么一想吗?”
    “好了好了!”眼看着这帮草莽把话题扯到江湖上去了,李锺伦心中不由得暗骂这帮家伙不靠谱,满嘴胡诌。却也得站起来止住:“诸位还是不要乱说,我李家世代忠良,家里岂能谈论杀官之事,几位酒后之言,还是不要多说了。”
    接下来自然大家谈起了风月之事,喝美酒,听美曲,享受qu欢宴。
    但在酒宴之后,李锺伦却把了因和司马紫衣留下,当然还有一直一言不发的甘凤池。
    ……
    陈昭返回金陵,给皇帝发了一道奏章,继续留下金陵,他要继续巡视江南。
    毕竟他代天巡抚江南,是有许多事的,并不是单存的处理李家一案。
    他是钦差巡抚江南,可不是巡抚李家。
    ……
    陈昭的奏章来到京城,质问李家清欠国库欠银之事,立刻在京城引起了一阵旋风。
    今日荣国府正在举办宴会,理由随便找的。
    这段时间大观园建好了,圣上有下了旨意,待明年元宵节,可让贵妃回府省亲。
    这款是天大的恩惠,贾政和王夫人自然水涨船高。
    由于贾琏和凤姐去了贾赦那院,荣国府由王夫人管家,李纨、探春等人只是他的助手,他是贵妃之母,自有一番威仪,自然被下面的人想着法哄她开心,编着各种借口,三天一小席,五天一大宴。于是,王夫人开了心,下面的人也捞了好处,皆大欢喜。
    此时欢宴之上,听到传进来的消息,王夫人不由脸色一正,,鼻子哼了一声,对着坐在她下首的薛姨妈道:“昭哥这是怎么的了?鬼迷心窍了吗?国库欠银之事,连太上皇和陛下都不曾理会,也是他能掺和的?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姨太太,蟠哥跟着他,小心被挑唆坏了,你可要写信告诉蟠哥,能早日回来就早日回来,可别上了贼船,给你们家,还有我们贾家招祸!”
    薛姨妈一脸尴尬,正不知该如何答复时,只听到一声巨响,大吃一惊的众人转过头去,原来是贾母发火拍了桌子。
    “还昭哥鬼迷心窍!我看是你鬼迷了心窍!过了几天富贵日子,都不知道姓什么了!国库欠银和税赋欠款之事,乃是朝廷大事,你个妇道人家就敢指三道四了?你这没遮没拦的胡说八道什么?朝廷百官里都没传出什么话来,你倒开口发话,编排起昭哥?你是嫌元春姐儿在宫里温良克慎,没招惹人,想给她添事是吗?还是嫌我贾府得罪的人太少,要自绝于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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