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雪耻之心,短发之意
    能做到总参这个位置,能给皇帝陛下出谋划策,张还朝明显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但是能说出这番话来,又说明他目前的阅历不足。
    这种现象在总参这支年轻的队伍里,其实非常的常见,其实也是徐梁乐意见到的。
    有些成熟和智慧,在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身上是没有的。但是有的时候,正是因为缺少这些东西,他们才能说出很多难能可贵的话来。
    有这些年轻的参谋出谋献策,虽然大多数时候耿直了些,但是总比满屋子的明哲保身的老油条让人更喜欢些。
    正如这位耿直的少年所言,满清推行的剃发令等措施,是典型的倒行逆施,但是其本身确实满足的是满洲贵族统治的需要:甄别敌我。
    因为满清的基本盘太小了,如果不想办法甄别敌我,他们会完完全全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去。
    然而张还朝还是犯了个非此即彼的错误,真正有智慧的人,非但可以分清黑白曲直,更能够看到黑色地带和白色地带中间的灰色,包容乃至重用他。
    “那些为了华夏之美,宗族之冠,宁死不肯剃发的人,自然值得嘉奖,是我大明的忠臣孝子,但是迫不得已在满洲鞑子的屠刀之下屈服的黎民百姓,也不能算是罪过,毕竟让他们陷入这种境地,完全是因为我们做的还不够好。”
    徐梁见张还朝欲言又止,就知道他是军中少壮派的萌芽,年轻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渴望胜利的心。
    徐梁也渴望胜利,但是徐梁更加成熟一些,能够在利益之间做出取舍罢了。
    徐梁用低沉的声音道:“大明掌有天下三百年,如今却连百姓都保全不得,让我这两天不仅仅彻夜难眠,还总是会想起一桩故事。”
    身为君主,每天需要他操心的事情,足够他操持到半夜,所以若不是意有所指,他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讲什么故事。
    为君主久了,徐梁也习惯了一些语言上的智慧。也开始懂得一些,如何表达自己心中意图信号的方式。
    当徐梁说要讲故事的时候,所有人都炯炯有神的看着他,很明显,大家听出了徐梁的弦外音,都在等待这个信号。
    “朕读的书不多,不过也跟着阁老他们听过不少典故,到底是正史所载,还是野史流传朕也记不清楚了,大致讲的是当初曹操行军时明令将士不得践踏田亩,如有犯者以军法论。后曹操坐骑不慎踏入田间,曹操因此割发代首,以明军纪。”
    徐梁缓缓说道。
    话说道这里,徐梁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那就是他们的君主认为这次的错误罪过在他身上,他要割发代首。
    在场的臣子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国家发生了大事的时候,君主自我约束、自我处罚不是什么稀奇事,尤其是在大明朝,崇祯皇帝几乎天天下罪己诏。
    但那也只是下罪己诏而已,像是陛下这种竟然要割发代首的,还真的没出现过。
    陛下若是割发自罚,卫道士们会觉得十分解气。在他们看来,头发和脑袋一样重要。陛下肯割发,那就跟砍头没区别,只是因为要留着有用之躯才留下脑袋罢了。
    对于百姓而言,这是权贵对社会公德的维护,是真正贵贱一体的自我安慰。为何曹操的割发如此出名?因为他是枭雄的代表人物,民间成见认为他对道德的破坏最大,所以当他站在了维护道德的立场上,就反衬出其中道德的闪光点。
    与曹操割发一样被百姓们喜闻乐道的,还有《狸猫换太子》里包青天杖打龙袍。用龙袍代替皇帝本身。就跟用头发代替脑袋一样,虽然皇帝没有半点感觉,但在百姓看来却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爽快事。
    这是这个时代人们的独特社会心理,并不是他们在意淫或是自我安慰,而是因为他们对“道德”的内在信仰。
    徐梁提出割发自罪,并非真正认为这是天子失责。而是出于一个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内务卫生。
    乌黑亮丽地长发挽成一个发髻,佩戴冠巾,从审美上而言的确是“儒雅”标识。然而这头长发却不是谁都有条件留的。首先得有下人每日早间帮着梳头。每日晚间要用篦子篦发。若是普通人家,哪有空闲每天早晚用半个时辰打理头发?
    再者,按照传统习俗也不能够想洗头就洗,必须要根据黄历上的宜、忌行事。而适宜洗发的日子却是随机排列的,也就是说哪怕大夏天,头皮痒得抓心挠肺,也只能用篦子篦一篦,而不能用水洗。
    就算是用水洗。也只能用皂角。这种被香皂代替的传统卫生用品,在徐梁前世又有所复苏——因为人们畏惧化工产品如虎,更相信“纯天然”用品。然而它会被取代并非没有原因。皂角洗发之后在短时间里固然清爽顺滑,但是不到一天,油性头发就会不可抑制泛油。
    碰上有脂溢性脱发、头屑。长发更是痛苦不堪,每天早上起来枕头上都是一把把的头发。严重的还会出现“鬼剃头”,一夜之间成为光头。
    士兵们每天都要操练,不可能不出汗。现在营中发行的“黄历”,几乎每天都是“宜沐浴”,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天天洗头,因为头发过长不容易干。在驻地好歹还能洗澡,若是行军在外,十天半个月不能洗澡,头上长虱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所以在军营中看到的那些束着发髻的“古人”,并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们早上起来只是拿梳子将头发从下往上笼到发髻,油脏的破布一包,并不去管炸出来乱发,看上去颇为邋遢。
    即便如此,头发也会因为头皮痒或是头虱而被很快弄乱。
    在市井之中情况也与军营类似,既然百姓习惯,倒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在军中,这却是影响战斗力的大事。作为有轻微强迫症的徐梁,早就想拿头发开刀。但他深知头发的敏感性,所以迟迟未动。
    如果能够以“自罚”的理由发动一次“头发革命”,无疑能够解决军容、卫生这两个问题。等到日后退伍,从部队回到地方,再把头发蓄起来便是了。哪怕是剃成板寸,要蓄到能够束发结髻的程度最多一年也就够了。
    而等到大家意识到军队剃头的好处,又有几个人愿意换回长发呢?到时候自己顺水推舟,推动军方设为定制,岂不美哉?
    李岩等人是真以为陛下因为“愧疚”而要“自罚”。
    在李岩看来,徐梁很多时候是个真性情的人,这个时候自己劝他也没有什么效果。而秦良玉则比较直接的说道:“臣请以训导官割发赎罪。”
    训导官是军中的思想旗手,又有许多都是中官出身,所以割发的阻力最小。反正连小鸡鸡都可以割掉,头发又算什么?
    为了防止有些脑子转不过的训导官虚应故事,总训导部还出台了发型标准。剪过之后的头发,前不能过眉,后不能过领,其他也就没什么要求了。
    训导官动手之后,军官和士兵是不会主动跟进的。
    这时候就轮到徐梁再加一把火了。
    柳如是如同平素一样,带着宫人进了陛下的卧室,要为陛下洗漱梳整,同时汇报今日的工作安排。一进门,她就看到陛下站在穿衣镜前,头发散开,手里捏着一把黑长头发。
    “陛下!”柳如是已经哭了出来,跪在地上。
    其他宫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器皿,跟着跪在地上,很快就哭成了一片,口中只是喊着:“陛下。”
    门口的侍卫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赶忙冲了进来,却见陛下陛下真的割发自罚,将一头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跟着宫人们跪了一地。
    徐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李岩等人闻讯赶来,才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将断发递给柳如是,对李岩等人道:“领兵经年,我从不用属下为我替罪。不能保家卫国,是武人之耻,将军之罪;不能长养百姓,却是我身为君主的过错。”
    李岩在震撼之余,终于回过劲来,哽咽道:“陛下……不至于此啊!”
    徐梁面不改色,又转向柳如是道:“再不洗漱,早上的工作就要耽误了。”
    柳如是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命宫人们为徐梁梳洗。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捧着断发,在两头用黄绸条系紧,找了锦囊收存起来。明人蓄发却不是不铰发,每当长发及腰,也是要用剪刀剪掉的。剪下来和平日掉落的头发,都要收入囊中,等人去世之后留作纪念,或是付之一炬。
    只是这回的锦囊却得用大号的了。
    既然陛下说了“武人之耻,将军之罪”的话,李岩在出门之后也跟着将头发剪了。有些人本想装糊涂的,但见李岩已经表露了忠心,自己若是不自觉些,日后被迫断发可就尴尬了。李岩带头断发,便有谣言在军中流传开去:凡是将军军衔者,必须割发自刑;凡是自觉割发的将士,都会有意外之喜。
    只是一个早上,总参谋部的参谋之中就有五六人跟着割发。到了中午,将近一半的参谋的都割发自罚,宣誓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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