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家沟的暗哨从地坑里爬出来,跳着抖落身上黄土,朝明哨走去。
    明哨在村口的房顶上,表面上全神贯注踩瓦巡行,内心早跟着鼻子飘到村里,去嗅那炖肉的香气。
    就连暗哨走到脚底下都没看见。
    “诶,想哪家婆姨呢!”
    暗哨一路溜达过来,把弩丢在墙下,退后几步蹬起墙角拐弯攀上了房。
    身边突然传来人声,把明哨吓得差点跌下房顶,把抽出半截的腰刀塞回去,骂道:“你不在哨位盯着跑老子这干啥,吓死你爹?”
    “老子在坑里盯着,就为让你在房上想娘们儿?”
    暗哨不管许多,往上走几步拍屁股坐在屋脊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摇头道:“官道上连根屌毛都没有,有他妈啥好盯的,啥时候吃饭?”
    “我这不也正想呢,饿一天一夜了,火烧得真慢。”
    明哨朝村里望了一眼,干脆也坐在屋脊上,面朝村子感慨道:“你看那院子,看着就像大户人家啊,两进的院子,修的真俊,就是久了点。”
    “可不是么,这鬼地方看着也不比靖边强,哪儿来的银子修二进院子。”
    明哨站起来从房上走了两步,抬脚踢掉两片瓦,踮脚抻脖儿往村里望,说话心不在焉:“兴许祖上修的吧,我听人说这以前是有煤窑。
    诶,你说,这大户好家的院子为啥修成两进,娶个好娘们儿,婆姨年纪轻轻往后宅一锁,既不让人瞧,也不让她见,活得多没劲?”
    暗哨嗤笑一声:“你懂个卵子,你婆姨倒是哪儿都能去,既能在地里拉犁,还能在坊里推磨,是活得有劲,比驴劲都大。”
    “诶你他妈……入你娘!”
    暗哨看着同袍扭头骂出一句,正要嬉笑着躲打。
    就看见明哨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脸上极为丰富的表情凝固,也不知看见什么,充满惊恐惊恐。
    “贼,贼来了!”
    匆忙间转过头,原本空无一人的村口山谷道不知何时已被人影填满。
    他们像突然间从龟裂田地中钻出来的鬼怪,不知何时已逼近田垄。
    几乎在明哨发出叫喊的同时,步兵潮水般向两侧散开,让开的官道上,两列马队突然提速驰骋而来。
    马兵着各色箭衣头戴毡帽,持缨枪刀盾携弓带箭,各个腰悬铃铛。
    离远了还听不见,可当这些战马飞驰起来,慑人心魄的清脆铃声简直要把哨兵吓断了魂。
    暗哨本想翻到墙外捡弩,可这些马兵跑得太快,还没等他下去,已逼近至百步。
    仓促之间,他正想回头问问明哨该怎么办,转过脸却见袍泽兄弟一脚没踩稳,从房上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惨叫。
    眼看骑兵就要冲进村子,暗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敢在房上呆着,也不敢跳下去。
    等他终于打定主意跳下房子,马蹄声已传到院外,一骑当先那人掠过院子,只在暗哨眼中留下马匹鬃毛一缕赤红。
    可还没等他心里稍稍轻松,就在那骑兵即将跑过院子的瞬间,突然转过身拽开弓来放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在暗哨肩头,只听‘哎哟’一声,人便已从房上坠下。
    刘承宗翻回身来,面上带着些许不快。
    换了张弓,还射不准了。
    明明瞄的是脑袋,怎么就打到肩膀上去了。
    他那张七十斤的战弓在清凉山西麓逃跑时掉了。
    打扫战场时被郭扎势发现,但已经被追击的旗军踩坏。
    如今用的,是一张曾属于卫所勇士的战弓,弓力稍小点,六十斤。
    但非常趁手,可能一方面这段时间吃得好,体质所有提升,另一方面轻的东西都趁手。
    他能用这张弓轻松打出四箭连珠,而且绝不失手。
    嗖!嗖嗖!
    数十匹战马奔踏入阵,村里等开饭的官军在惊骇中跑出院子,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提刀奔出的官兵刚走出院子就被仰面射翻,吓得其他人叫喊着躲在墙后,叫喊着要披甲。
    院子里的百总思路清晰,叫喊着下令,几个身着甲衣的官兵冲出来,要去保护晒场上的火炮。
    这些人成了众矢之的,眨眼就有几支羽箭打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全被罩甲弹开。
    硬顶着箭雨和奔驰马队朝晒场冲去。
    刘承宗的注意力都在晒场对面的大院。
    早前他在山上看得清楚,这是村庄的正中心,也是这两队人的军官所在,两名百总都在里头,身边聚了最多的官兵。
    只要能把他们堵在院子里,等后边曹耀的人把驮炮的驴子牵来,这仗就赢了。
    这会瞧见迎面冲出来这几个官兵,人人都活像刺猬,耷拉着一身箭往车边冲。
    他眼睛都亮了。
    心说:好一身甲胄!
    原本还打算带马队在晒场兜成个圈,用箭雨堵住他们。
    眼下这批官兵,截住了队伍的去路,队末十余骑都把弓箭归囊,扯出挂在左胳膊、顶在马鞍下边的红缨枪,要冲开一条前路。
    刘承宗也不例外,甚至心里还有点急。
    这么好的甲片子,可别让他们拿红缨枪戳坏了。
    想到此处,刘承宗勒住缰绳拽红旗自队伍横冲出去,身后魏迁儿几人不知何故,疑惑地调转马头,持枪跟过去。
    就见隔着二十余步。
    刘承宗从箭壶攥出羽箭数支,攥在手上再奔七八步,眼看那持腰刀的官兵迸出三步就能劈到他了。
    他突然勒住马头往右兜转,侧身扯满了弓。
    一箭。
    两箭。
    箭箭打脸。
    两名顶盔掼甲的官兵捂脸惊叫,满地打滚。
    后面的骑兵看傻了。
    魏迁儿也看傻了,直到快冲进人堆,眼看就要撞上官军抡起的链枷,连忙挺枪拨开往左勒马,就这还不忘回头看。
    回头一看,更傻了。
    策骑兜走的刘承宗居然把弓换到右手,左手搭箭,返身背射。
    又接连放出四箭。
    左右开弓!
    还是一样的场景!
    三名官军仰面躺倒,抽搐呻吟。
    还有一人摸着空空如也的头顶,怪叫一声,转身丢下腰刀,拾起中箭的头盔向院中跑去。
    余下三人,持刀斧链枷在晒场边缘惊疑不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眼看刘承宗转出半圈,又策马冲过来,三人转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
    看着他们仓惶逃向宅院的背影,刘承宗大笑着勒住缰绳,虎视左右,红旗人立而起,唏律律地嘶鸣出声。
    他用握弓的手指向院墙边踱马、嘴巴微张、面容呆滞的魏迁儿,微微扬扬下巴:“愣着干嘛,下马把炮卸了,对准院子……敢来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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