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吉十五年,四月十八,原州城。
    半城烟沙,断壁残垣。
    浓烟与碎瓦充斥在城中每一条巷弄街道,哀嚎与呜咽卷起战火的悲凉。
    以七万士气低落的“弃兵”面对五十万大奉精锐,坚守四天。
    蜀州军与凉州军的表现已经足够顽强。
    但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梁大人......”
    已被征用作“战时指挥部”的原州衙门里气氛压抑,一个身着白甲的中年男人看着梁振,轻轻叹了口气。
    他正是同样被“抛弃”在原州城内的凉州总兵,温文。
    眉飞入鬓,剑眉星目,腰佩宝剑,身上的白甲一尘不染。
    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和形象似乎并不太像一位领兵作战的将领。
    但温文确实来自大宁境内民风最为彪悍的凉州。
    “梁大人,城内还有一战之力的兵卒已不到两万,站满城墙都尚且不够,更别说守城。”
    “事到如今邬定已绝不可能回援,突围亦是无望,你我二人究竟何去何从,是时候该拿个主意了。”
    “......”
    明晃晃的阳光自窗外斜射下来,已是黄昏时分。
    院中有几个亲兵站在落日的余辉里,身上的红色不知是血还是霞光。
    一手死死握住刀柄,耳边回荡着温文的话,梁振久久无语。
    他并不知道大奉下一次进攻会是什么时候,但却知道下一次一定会是最后一次。
    温文说的对,如今城中仅剩不到两万士兵,连城墙都站不满,又何谈守城呢......
    “温兄......我年龄稍长于你,姑且喊你一声兄弟。”
    “不知,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
    梁振的语气有些艰涩,而温文相比之下就要淡定的多。
    他同样抬眼望向窗外,不过却不是要欣赏这黄昏之景,而是伸手将木窗轻轻合上。
    “梁大哥,既然你问,那小弟我便有话直说了。”
    “如今原州城是一定守不住了,那我们不外乎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死战到底,用剩下几万兄弟的命,来搏你我二人一个身后之名。”
    “第二,集中所有中三品以上的兄弟保护你我突围......小弟我算过,若是从城南突围,如果得以冲进眉山之中,那或有三成几率可以走脱。”
    “而这第三条路,那就是......”
    看了梁振一眼,温文平静的吐出两个字。
    “投敌。”
    “......”
    似乎是被温文身上白甲所反射的光线激到了眼睛,梁振的瞳孔一瞬间猛然收缩。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握紧刀柄的手却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温文说的没错,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三条路。
    选第一条,必死。
    选第二条,或许能活。
    选第三条,一定能活。
    更关键的是,不仅自己不会死,手下近万弟兄也同样能活。
    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愤怒涌上心头,使得梁振此刻的表情格外复杂。
    大半个月前,自己带着三万人从蜀州不远万里前来支援原州,即便明知此行危险重重却依然义无反顾。
    可谁曾想如今三万人已然仅剩不到一万......弃卒。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梁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要死的有价值。
    如果站在大局的角度来看,他们这些人为大军在封县重新布放争取了时间,好似算得上死得其所。
    不过......被抛弃,就是被抛弃。
    这点没什么好说的。
    “温兄......”
    深吸一口气,梁振抬头看着温文:“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了。”
    “是。”
    温文也不遮掩,点点头正色道:“梁大哥,今夜我便会带着凉州军卸甲出城,还望你可与我一起。”
    “......”
    卸甲出城。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梁振并不觉意外,只是死死盯着温文。
    “温兄,这是谋叛之罪。”
    “我自然明白这是谋叛,更明白日后我定会被大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温文的表情依旧平静。
    “梁大哥,小弟并非畏死之人,凉州男儿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既然是邬定和皇上抛弃我们在先,那我为何又要为他们卖命?”
    “我只懂得以德报德,却不懂得以德报怨。”
    摇摇头,温文再叹一口气,其中似是夹杂着无穷的失落。
    而梁振此时的想法却有些不同。
    “温老弟,此言差矣。”
    “朝廷这次确实负了我们,但要知道不论如何你我都是大宁子民。”
    “若没有大宁,你我哪里来的安身之地,哪里又能坐的上总兵之位?”
    “为何你只看到了眼前的‘怨’,却看不到此前的‘德’?”
    很明显,梁振并不想选第三条路,亦觉得温文的说法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借口。
    不过后者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让他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梁大哥,你说的没错。”
    “朝廷也好,大宁百姓也罢,此前确有恩于我。”
    “所以,我即便再如何心寒、愤怒,却仍守了四日的原州城。”
    “这四日,便是为了还这些恩情。”
    “如今,恩还完了,我与大宁从此两不相欠,便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
    “......”
    恩已报完,从此各走各路。
    终于明白温文心中所想的梁振久久不语,直到前者已经走到门口了也没能说出什么。
    “梁大哥,你不拦我么?”
    回过头,温文笑问道:“我若走出此门,你便再无机会了。”
    “走吧。”
    苦笑一声,梁振无力的摆了摆手。
    “拦你又有什么意义。”
    “好。”
    温文深深看了梁振一眼,最后又留下一句话。
    “梁大哥,若你也想明白了,便带人在子时到西城门去罢......在此之前,大奉不会再攻城的。”
    “吱呀......”
    房门推开又合上,随着屋外响起的几声“温将军”,屋中便只剩梁振一人。
    子时之前,大奉不会攻城。
    这句话意味着温文恐怕早已向大奉表达过“投诚”之意。
    也意味着如果自己不一起卸甲投降,那么子时之后,大奉便将发动最后一次进攻。
    “哗啦!”
    厚重的将军甲被随手丢到桌上,压碎了沙盘上已千疮百孔的原州城。
    梁振只穿着那件魏长天临行之前借给他的衬甲,慢慢在屋中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自己,究竟该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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