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常青离开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甲板上,百里风一瞬回神,苦笑了一下,叹道:“你看到了,我就说常青的性子固执,就算我开口他也未必会买账,果然如此,这小子的脾气真是倔,对我这个元帅也一点不客气啊。”
    萧千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抬起眼眸看着元帅,一字一顿的说道:“阿潇不是脱不了身,而是军舰位于海上距离港口太远,她要是强行冲破金线之术会让整艘船沉没,现在碧落海下到处都是仓鲛的水魔蛇分身,连神守真央都已经因此身亡,她是不想再连累无辜,这才选择束手就擒不反抗的。”
    “话虽如此,但你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没有立场帮你求情啊。”百里风摆摆手,回忆着这些年他和萧千夜之间并不算很多的见面,那双眼睛却从未像这一刻一样透着一种他无法读解的感情,许久,老人认真的坐直,将语气压至最低,“你也该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了,千夜。”
    萧千夜静静站在原地,而水下伺机而动的水魔蛇却仿佛被搅起了骚动,心知隔墙有耳,他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身望着常青消失的方向,回道:“既然常大将不肯放人,那就怪不得我硬抢了,义父保重,我先走了。”
    百里元帅默默抿唇,身不动,骂道:“别光明正大的给我惹事,蠢货!”
    他停了一下,却好像听出来些别的意思,疑惑的扭头望过去。
    百里风微笑着,别有用意的道:“你也很头疼这种金线束缚之术吧?我听说之前你闯进帝都,就是被这种术法缠住险些被困,是不是?”
    萧千夜点了一下头,不否认,但是继续说道:“日冕之剑的力量对我确实有克制的作用,但并不能真的困住我。”
    百里风不急不慢的对他招招手,把他喊道身边之后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军械库将这种术法附着在武器之上,只是以目前的技术,金线只能维持半天左右,一旦术法的力量消耗殆尽,就必须撤下来用特殊的武器盒装好静置两个时辰左右才能重新使用,所以海军目前是分成了两批,昼夜循环着在海上巡逻,常青是东海守将,他对碧落海的情况并不算很熟悉,所以我安排他负责白天,而夜晚则直接由本部接替,那姑娘昨天之所以会被他抓住,正巧就是术法填充完毕,所有的武器都回归原位为白日的巡逻做准备,她闯进去,自然难以脱身。”
    “您的意思是……”
    百里风有些无奈,这些话本不该从他嘴里透露,但他也清楚如果萧千夜这时候硬闯过去救人,那两边一言不合铁定要起冲突,金线之术对他有着得天独厚的压制力,而他身上越来越强悍的力量无疑已经是人类之力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最看重的人自相残杀,只能以这种折中的方式提醒:“他一般在黄昏左右就要找地方停泊下锚,然后检查军舰上的武器状态,你要是真想抢人,过了黄昏再去。”
    说完这句话,年老的长辈凝视着少年,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慢慢挪开了目光,叹道:“你走吧,若非必要,不要再来看我了。”
    “义父……”这句话从百里风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却像一记惊雷在萧千夜心里炸响,碧落海的风带着彻骨的寒冷吹过脸颊,掠起了他的衣襟,他终究只是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回礼道,“义父保重。”
    常青回到自己的军舰上之后,看到甲板上放了一张桌子,云潇已经和他的属下们有说有笑的围在了一起,他反复打量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
    而看见他回来,几个士兵吓的跳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说话,常青倒是颇为温和的笑了一下,这段时间高强度的巡逻让这些小伙子每天精神紧绷,反正最近水魔蛇收敛了不少,他也不介意让手下人放松片刻,只是他们这么快就和昨天才抓回来的云潇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还是让他倍感意外的看着这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倒是自来熟,一点不生分。”
    大家见他没生气,赶紧推推嚷嚷一溜烟全跑了,云潇尴尬的看着常青坐到了自己的对面,抓着海军干巴巴的干粮啃了几口,边嚼边和她聊了起来,问道:“你多大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坐下来像个长辈一样和自己说话,云潇反而被他过于淡然的神情弄得有些紧张起来,她放下手里的吃的,僵硬的坐直了身体,眨眨眼睛故意说道:“马山满两万岁了。”
    “哦……”常青微微欠身,平静的应了一声,眼神深处隐隐有道光芒闪过,好像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笑道,“年纪不算小了,成婚了没啊?”
    “额……”云潇脸上一红,在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抬起眼皮朝他偷偷瞄了过去,却见对方脸上似笑非笑有意味深长的姿态,顿时感觉后背像有无数蚂蚁爬过,又麻又痒一阵难受,小声回答:“成婚了。”
    常青沉默了片刻,喝了口水,忽然有些好奇又问:“有孩子了吗?”
    云潇脸色一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点点头又摇摇头,迟疑了半晌才回道:“有过。”
    “和谁呀?”常青不急不慢的继续问她,眼里是让人完全看不明白的光在点点闪动,云潇白了他一眼,嘟囔,“你明知故问,刚才在元帅那里,你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常青眉峰一紧,但脸色很快就意料之中的舒展来开——她一遇险,有人立马就去找了元帅求情,而自己和元帅说话,她竟然也能清楚的知道,若是猜的没错的话,她应该是和萧阁主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法,而那个人现在就在元帅身边,所以远在军舰上的云潇才知道他们刚才都谈了些什么东西。
    那么现在他们说的话,那个人应该也能清楚的听见吧?
    话已至此,云潇也不想继续演戏下去,直言说道:“我不需要他救,我想走你拦不住的,只是你的军舰停在海上,我要是强行破除身上这些金线,冲击力会让整艘船直接炸毁沉入海中,我不想伤及无辜。”
    “伤及无辜?”常青的手停在空中,冷哼一声丢下干粮,他往后靠过去,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们害死的无辜之人也不少了,怎么还在乎我这一船的士兵呢?”
    “什么意思?”云潇背后一凉,竟然感觉自己炽热的身体隐隐透出窒息的严寒,面前的海军大将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看着他,他的神色平静的像一块冷玉,说话的语气更是毫无起伏,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机器,一个字一个字清楚的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是碎裂之灾的始作俑者,四大境死于这场灾难的无辜之人数不胜数,你不想伤及无辜?你哪里来的底气说出这句话?”
    云潇僵在原地,喉间一片酸痛,真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惭愧的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质问。
    常青还是那么的冷定,好像对她的表现一点反应也没有,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是东冥人,老家在千禧城,有一个妻子和一双儿女,东冥是碎裂的初始,那时候我正在东海巡航,等得知噩耗赶回去的时候那里早就是一片废墟了,我的妻子和女儿都被埋在了山下,东冥多山多水,城市建立在群山之间,导致后续的救援极为困难,最后只能不得以放弃了搜救,她们就永远的被埋在了那里,被一座倒塌的大山压着。”
    “那……那你儿子呢?”不知为何,她竟然开口追问了下去,常青抬眼向她看去,见她一双明眸如水,正凝视着自己,好似一束电光击中他心里深处,不知为何这双本该沾染着血污的眼睛会如此的清澈明朗,让他久久不愿意挪开视线,木讷了一瞬,苦笑道,“那小子呀,他在之前通过了秋选进了三翼鸟军团,碎裂发生的时候他在万佑城执勤,侥幸躲过一劫。”
    云潇张了张嘴,察觉到他现在的神情和说出来的话之间有着强烈的违和感,果不其然常青的脸色在一瞬的欣慰之后变得更加痛苦,低声说道:“自那以后他整个人都垮了,萧阁主曾是他敬仰憧憬的对象,那样的年轻有为,出类拔萃,他就是因为那个人才拒绝我让他加入海军的想法,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秋选,并且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梦寐以求的军阁,可是萧阁主呢?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甚至不管不顾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为了上天界而选择了碎裂!”
    “他不是……”云潇本能的想为萧千夜辩解,心如刀绞,但又立刻咬住了牙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常青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发现她是真的不准备继续说下去之后,才无奈的咧嘴笑了笑,接道,“从那以后我家那小子就像变了个人,三翼鸟的少将发现他的状态持续低迷,几次执勤都失误连连,不仅自己遭遇危险还连累了战友,所以给他放了个长假,让他回家休息,可惜……可惜千禧城如今还是一片废墟,我也只能把他安排在万佑城的老友那里暂住。”
    这样沉痛的过去,从他口中轻轻淡淡的说出,反而让云潇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无法呼吸。
    东冥是碎裂的第一战,为了不让夜王产生怀疑,明溪和凤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他们没有提前让百姓和异族撤离,这才导致了东冥的灾难远胜其它!他们确实成功了,在东冥碎裂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夜王都没有再次插手这座坠天孤岛上的事情,这才给了他们足够多的时间去研究反抗的方法,才有了如今的足以克制上天界的金线束缚之术!
    可是……可是这样的代价实在太惨痛了,她不能有任何理由为自己辩解,那些无辜之人,确实是因他们而亡。
    “云潇,你是叫这个名字吧?”常青忽然打断她的思绪,唇边竟带着一丝笑意,“你的事情我听过很多,我一贯不是什么幸灾乐祸之人,你所遭遇的那些事情,至少从我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拿女人撒气泄愤是让人不齿和愤怒的,可是有很多人为此而振奋,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你是他喜欢的女人,你要是死了,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云潇低着头一言不发,回过来神来之际,常青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她的手腕,低低开口,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你听得见吧,来见我,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海岸边,萧千夜轻握着剑灵,抬眼望向碧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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