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革?”徐苍的回答令得李游书挑眉,“怎么个大变革?武行的规矩,武行的状态,自建国以来一直都是这么温温吞吞的,多少年的事情了,到现在也不曾变过,你想怎么个变革法?”
    “我这不是还没想到嘛!”徐苍一拍大腿,哀哀地抱怨一声,“但是时代不一样了你知道吧,当年的规矩在当年管用,在现在不见得就好用。树挪死,人挪活,规矩不改,它也活不成的。别因为我是徐临观的儿子就说我偏心,但我觉得单纯让临江集团和定戢会切裂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你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有了临江集团的资助,定戢会、整个武行才能支撑到现在。但是——”
    “你这么说,我不同意啊。”徐苍话没说完,李游书却摇了摇头,“抱歉打断了你说话。你说规矩该变,我同意。但是你说武行因为你父亲帮扶才惨淡经营、苦苦支撑,我不敢苟同。当年没有临江集团的时候,武行也过的很好。听我爸说,我姥爷在世的时候定戢会还组织会员门派举办过很多演武活动,定戢会也是在那个时候为国术扬名,成为被国家承认的组织。”
    说着,李游书喝了口茶,徐苍闻言微笑,等待李游书继续。但邱师竹和魏若熙见状都不由得喉头轻动,咽口唾沫。
    虽然都还年轻,但她们对一件事很确认,那就是“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他们往往以各自的“道”、各自的“义”为出发点进行争论,最终却以大打出手的结局收尾。这很正常,兄弟打架比夫妻打架和好的速度还快,但麻烦的是身边人要跟着担心。
    现在的魏若熙和邱师竹,就很他妈担心。邱师竹只是知道男友很能打,但对具体有多能打没有概念。魏若熙知道,要是李游书和徐苍真打起来,别说这个小小的茶室,整层宴会厅楼层都容不下他们。
    “哦,不过这不是咱们要讨论的主要事情,你接着说。”李游书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把握住重点,连忙抬手示意徐苍继续。
    徐苍也喝口茶润喉,随后将盖碗放下:“我觉得,现下最重要的是变革,而变革最重要的是‘显’。”
    “显?”李游书一眯眼,往后倚在靠背上,双手抱在了胸前,跷起腿来注视着徐苍,“你想破了‘藏’的规矩?”
    “是,”徐苍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自古以来,要想流传下来、要想发扬光大,只能‘显’。藏,能藏得住,但永远只能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活着,然后迎接迟早会来的没落,我不希望看见武学有一天也走到这个地步。”
    李游书闻言没说话,跟魏若熙对视一眼,随后从鼻腔里发出“吭”的一声,长长呼了口气。
    “你觉得呢?”见李游书不说话,徐苍向他征求意见,“我不是徐临观那种一言堂的人,正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不成熟,所以我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跟我一起想办法。”
    李游书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徐苍对自己的信赖和抬举。但伴随那点头回应,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如果现在有文字落在他眉心,一准也会被那紧皱的眉头给活活拧死。
    见李游书是在认真思索,徐苍也没再说话,打开点心盒子来给邱师竹和魏若熙晃了晃,示意她们可以吃点点心。魏若熙便捡了块小绿豆糕,放在嘴里一边抿化一边看李游书。
    过了一会儿,李游书终于开口了。
    “徐苍,你这想法确实是不错,当年民国的时候,武术也曾兴盛一时、成为显学,”说着,李游书也从那小盒子里讨要了一块绿豆糕放到嘴里,“但是吧,万物兴衰自有规律在里面。当年是乱世,当时可不光是武行,整个国家都是内忧外患之境,那时候武学显,有必要。可现在是太平盛世,排除那些暗流,整个世界都大体有着寻求安定的趋势,在这种大背景下,咱们武学显,有啥用呢?”
    徐苍闻言摇头:“错了错了,任何时候,武学都有用。只是能作用的地方和范围不同而已。当年乱世,武学之兴盛浪潮能覆盖全国,如今是太平盛世,武学却恰恰可以在暗处发扬光大。”
    “可在暗处发扬,那就不是显学。”
    “但是只有先在暗处发扬了,才有向光下展露、成为显学的可能。”
    “那你为何要执着于让武学发扬呢,”李游书看着徐苍,颇为不解地问道,“你就让它安安静静待在那里不好吗?你不要嫌我保守,只是我觉得,整个国家、全世界都还有很多足以影响人类发展的事情亟待解决,恰恰是这种时候,矛盾越发显现,反而武力不应该过度被宣扬,否则就有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的风险——不管是从守成者的角度还是从破立者的角度,都是。”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暗讽我爸和我呢?”
    “没有啊,你不要自己对号入座,我没有那个意思。”
    徐苍苦笑一声,刚想开口,李游书却抢一步问道:“徐苍,在你眼里,武学究竟是什么?我们习武,又求的是什么?”
    徐苍不假思索地答道:“按我的想法,武学是寻求答案的一种途径、一种手段。武学就是一门专业,跟文学、跟社会学、跟法学跟经济学,甚至跟修佛修道一样,都是求寻答案的办法。”
    “什么答案?”
    “一切的答案,”徐苍说着闭上眼睛暗暗地体会内心深处的那种感受,语气中便多了一丝想要传达给李游书的深切,“大到整个人生,小到眼前难题,都是可以去考武学体悟出来的。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大,但说白了,我辈习武,不光是习练袭人之技,更是磨练心性、修养精神。所以我觉得武学比之坐而论道的空谈,反而更具实践的意义。正因为它与我而言是如此重要,我才不希望看到它没落、甚至消失在我辈人手中。”
    “你说的很好啊,”李游书颇为敬佩地轻轻鼓掌,徐苍这很有见地的解释令他肃然起敬,“可既然你知道武学是求道之途,为什么还想要为了光大它,不惜让它走向暗处呢?”
    这话令得徐苍一哽,显露出一丝愕然的神色。
    在听徐苍说话的功夫里,李游书已经将那绿豆糕在嘴里抿化吞咽下去,他端起杯来小口地啜饮茶水,冲刷残留在口腔中的发干的残渣,随后笑了下:“我是个市井小民的性格,没有你那么高远的追求,也没有什么长远的目光。我所作所为,都是按着心里基本的道德观念和粗劣的思辨性来行动的。你对于武学的看法比我要崇高的多。于我而言,说的简单点,练武就是我的命,我能从中感觉到快乐,感觉到充实。我能用这一身的本领让自己活好,有余力则去帮助那些尚且在困难中无力翻身的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说着,李游书似乎是有些困顿,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又一次靠回到椅背上:“反正我是觉得,文武有别,现在不是咱们该露头的时候。我当然跟你一样,希望武行好,希望国术兴盛,可咱们这行当的性质,传统意义上就注定了我们的地位在最乱的时候才能达到高峰。这种时候,我们沉沉稳稳,像老人家一样地向前挪动步伐就可以了。”
    徐苍这次没有回应李游书,他的面色有些复杂,不知道是尴尬还是不服气。
    李游书看了看魏若熙,发现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抬手去将她嘴角一点绿豆糕的碎渣擦去:“徐苍,正因为武学是这样的东西,它难以在太平盛世壮大,甚至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演化成表演、讲座、健身体操,更甚者成了骗子的工具。但也正因此,武学亡不了——它没有旺盛的生机和活力,但却拥有着最强的韧性,随时准备被需要。其实我反倒觉得,咱们武行的里子没有烂,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没变,犯不着去搞大的行动。当下最麻烦的事情,反倒是将临江集团对定戢会的把控给摘除,让咱们武行有话自己说,有事自己办……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要是说的不好听,你也别介意啊。”
    闻言,徐苍撅起嘴巴,看起来好像很委屈似的,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多亏我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否则可能真的会跟你吵起来。”
    “不怕吵,越吵越热闹。”李游书端起杯子去接徐苍的续水,恢复了笑嘻嘻的寻常样态,“我怕的是你一个不高兴,跟我动起手来,那就麻烦大了。”
    闻言,邱师竹连忙开口斡旋,生怕他们真的谈笑间忽然就出手——这种事情电影里也不是没有过,前一秒还主宾相敬、谈笑风生,下一秒忽然就大打出手,天翻地覆。
    “哎呀,君子和而不同嘛,”邱师竹声音很亮,比魏若熙那种轻软要多几分硬朗,也更能抬高气氛,“你们俩都是为了武术的发展,又不是大方向上背道而驰的敌人,打什么架呢。”
    李游书点头回道:“说的是,说的是。”
    ……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李游书、魏若熙看时间不早,便跟徐苍告别。
    看着那出租车驶去的影子,徐苍神色很是复杂,邱师竹见他似有心事,也不好开口说什么,只能是静静地守在他身边。
    过了很久,徐苍才开口问了一句:“你觉得他怎么样?”
    “谁?若熙吗?”
    “当然是李游书了。”
    “哦。李游书啊。很好啊,挺有见识的,说话也中肯。诶,你该不会因为人家跟你意见相左就怀恨在心吧?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徐苍抬手在女友头上弹了一下:“当然不是。只是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有一天,如果我认定自己的道路才是唯一的正确,却无论如何无法劝说他加入我的……”徐苍说着,抬头看向夜空,下过雨后天空晴朗,如钩初月高悬夜色之下。
    对着那月亮又愣了一会儿,徐苍才略带些冷意地说道:
    “到那时候,可能我会不得不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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